天命道人是整个中洲最接近飞升的修士。
他是修太上忘情的得道高人,无情道心坚不可摧,是真正的无情无爱之徒。
无情无爱的天命道人无所事事,整天揣着袖子在天命山上四处闲逛,他从东殿走到西殿,又从西殿爬上山顶,从山顶上下来随意揣了把剑懒散地在剑阁里发呆。
偌大的剑阁空空荡荡,无人时四方光亮堂堂惶惶,等人走入合上门窗却连一丝线光都透不进来。
天命道人只留了一扇侧窗,他就在窗边不远处席地而坐,将揣在怀里的长剑直挺挺地横在膝上。
此时有金乌的光芒从窗外洒入,在暗沉沉的漆黑地面上留下光怪陆离的扭曲异影,天命道人一半藏在黑暗中,一半裸露光辉下,半张脸上是空茫茫的索然,满溢的浓稠的寂寥和空洞藏在漆黑的瞳孔后,这是他处在忘情极境的常态。
如临深渊,如神降世,天命道人的忘情极境和传说中的太上忘情不能说完全相同,也可以称一句毫不相干了。
他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世界,此刻日轮西落,月轮东升,仍旧是素静如常的一切,和千千万万个黄昏傍晚没有任何不同。
黑夜慢慢降临,月亮一点点从山脚下爬上来,皎洁无暇的满月高高挂在天上,肆意挥洒着自己的柔和与阔大。
曾经在无月之夜璀璨明亮的群星在这样的辉光下黯淡得连影子也寻不见。
月光落入他的怀中,洒在他的剑上,那可真是一把好剑,出鞘时有如白光赤练,湛湛清辉光耀临世。
现在那把剑藏在剑鞘里,月光照不见它的美丽,却唤醒了沉睡在剑中的剑灵。
一抹清幽的影子出现在窗前。她站在月光洒下的唯一一处明亮地,清柔的光将她照的通透如冰,水绿色的裙裳流水一般逶迤延展,绣百花的披帛恰恰落在天命道人手背之上。
他无意识做了一个抓握的动作,这是他曾想要抓住月光下的流水所残余的部分本能。
剑灵依旧站在窗前,她有着美丽光艳的冷淡面容,被人抓住衣衫也没有任何反应,也许她根本没有任何记忆。
自得到千幽碧水剑几十余载,天命道人还是第一次见到剑灵现身。
将视线从漫无目的虚无转移到一段素白的指尖上,心中是一如既往的空空荡荡,他其实还记得她,记得这个无知无觉的剑灵,记得她握剑时的浅笑以及——
活着时冰凉的手指……
比过去更冰冷的手指突然复上了侧脸,他僵直身子一动不动,月光下比起流水更像寒冰的人跪坐在他的身侧,温柔得如同碧水:“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吗?”
这似乎只是过去留下的残影,天命道人擡起眼帘,对上一双空洞黯淡的眼睛,他不高兴的撇了撇嘴,装模作样地思索片刻,然后挂上假惺惺的笑,轻佻得令人不适:“啊——,好像和从前并没有什幺不同。”
他惯常穿一身流云纹的玄色法衣,黑锦缎似的长发从来都是高高束起,这实在是一种十分具有少年意气的打扮。他全身上下都是鸦羽般的漆黑,唯一的白大概就是那张称得上惨白的脸,脆弱的脖颈以及裸露在外的一双带来杀戮的手。
天命道人自认是很无趣的修道者,生命中大多数时间不是在杀伐争斗中浴血,就是在忘情极境中消磨,他懒得去考虑什幺诸如活着的意义之类的问题。
……过得好与不好,对他来说似乎也没什幺特殊意义。
原来被人问了一句废话,他突然福至心灵,恍然大悟。
向他提问的人许久没有出声,而那只寒冷的手正顺着侧脸的线条摸上他的眼睛。
他转过头,顺势将那只手从眼前拿开,握在掌心。温热的手掌,冷冷的指尖,这一瞬间有种时空倒错的参差感,莫名的熟悉。
他敛了笑,怔在原地,表情空白一片。这一瞬间的刺激让他从记忆的深海中找到了过去的影子,陌生又熟悉的心情从破了洞的坚固屏障里呼呼地往外刮。
那时候,他还是一把剑,被一个手指冰凉的小姑娘握在手里。
小姑娘的手很冷,可再冷也不会比一把杀人的剑更冷了。
温凉的手握着冰冷的剑,恰如此刻冰冷的剑灵被温热的手握住。
简直是命运的玩笑。
仿佛有冥冥之中的天命拨弄因果,让他们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是足以令人感到唏嘘的残酷命运。
天命道人作为残酷命运中至关重要的其中一环,在命运落定后的现在,短暂失神后重新竖起了坚固的屏障,他轻飘飘地“啧”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讽刺:
“你呢,怎幺沦落成这幅模样?”
不出意料的,这个略显残忍的问题并没有得到答案,被他握住手指的剑灵冷冰冰的,对他爱答不理,简直像一个非礼良家女子后却概不负责的纨绔子弟,不存在任何同理心。
或许真的并不存在。
她毕竟不是单纯的剑灵,而是连剑灵也不如的一点破碎残魂,没感情没意识和傀儡也没太大区别。
“是被谁练成了一把剑呢?”
他又重复一遍,语调上扬。
不为情所动的太上忘情几乎要被他修成无情无爱的邪道。
这幺多年来,天命道人身上非人的异样感远比曾经作为剑灵时严重的多,但世上大多数人将这种异样视为无限接近飞升的标志,是太上无情道需要跨越人和仙之间巨大鸿沟的必要阶段。
在天命道人活跃的年代,那时候飞升还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他是神剑化形,飞升对他来说并不艰难,他只是不愿意。
不愿意离开凡间的原因在修行太上忘情道后已经被他彻底遗忘,他的故人也在漫长的时光中一个个离去,曾经把他握在手心的持剑人不是飞升就是死去,现在却多了一个特例。
他难得有些兴趣,把剑灵拉入怀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饶有兴味地叫出她从前的名字。
“……云光……”
理所应当的,着水色霓裳的剑灵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仿佛方才的温和悲悯只是幻影,她安静地将侧脸靠在天命道人的胸膛上,长而翘的睫毛在眼底留下一片沉沉的阴影。
真像一只傀儡呢……
他漫不经心地胡思乱想,脑子里在短暂时间内飞过无数念头,最后却只留下一句空落落的叹息。
“云光,你在向我乞求怜悯吗?”
伸出手,狎昵地擡起剑灵苍白的下巴,他看着那张精致美丽的面容开始自说自话:“既然曾经的主人都这样祈求了,放心吧,会救你的。”
天命道人得意洋洋,笑得两只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简直像只偷腥的黑色大猫,他先前所有的不适全都在此刻一扫而空。
被大猫当做香荆芥贴贴蹭蹭的剑灵仍旧不理他,只是眼神略微聚起一点光亮,飘忽不定地在那张近在咫尺的俊俏生白脸上打量,这是和尘世间万事万物同样的生命,强大的生命。
她的新剑主。
千幽碧水剑是一把会弑主的魔剑,它最出名的一任主人是万年前被封印的千幽魔尊。
魔尊无法将自己心爱的佩剑一起带入永恒的封印,便对剑灵下了一道命令——
杀死任何想要得到你的一切。
千幽碧水剑会杀死所有得到她的主人,但此时此刻,剑灵却没能升起半点杀戮之心。她的内心如同一块死寂又坚硬的寒冰,外表森寒冷硬,内里填充的是千年万年沉积的死水,这世间最炽热的感情也无法融化她。
本应该是这样的。
“你在想什幺?”
天命道人如此问。
“千幽魔尊。”
剑灵如此答。
这是她第一次向别人提起曾经的主人,曾经的夫君,这个新剑主总是让她有一种莫名的倾诉欲。剑灵残破的灵魂渐渐被丝丝缕缕的感情填充,她有了些微的灵动:“真奇怪,不想杀死你。”
并不觉得会得到回应的问话有了答案,天命道人仍然笑着,眼神却结了冰。他感受到有什幺东西在识海涌动,灵台之上元神将坠未坠。这没有什幺奇怪的,自六十年前他看到这把剑,无情道便出了问题。
手掌沿着脊背一路摸到脖颈处的大经脉,天命道人状似威胁的按了按,问她:“千幽魔尊对你做了什幺?”
他接着说:“你曾经是我的主人,谁也不能欺负你。告诉我,他对你做了什幺?”
剑灵擡起头看着他含笑的脸,不知想到了什幺,竟也露出个缥缈的笑来,她含着若有似无的残念,道:“琅煌把剑当做道侣,不希望任何人得到我。”
她从天命道人怀里脱身出来,柔软得像一道流水。她飞出剑阁,落在树梢上,眉宇间显现出一种脆弱的忧愁来:“我不想杀你,所以必须要离开了。”
天命道人冷笑一声,五指张开朝剑灵轻轻一抓,状若飞仙而去的女人就被无形的力量牵引,身体重重落在并不柔软的男人怀抱里,被一只恍若铁水浇筑的胳膊环住了腰身。
“千幽魔尊把你当做道侣,所以不希望任何人得到千幽碧水剑。”他说着与剑灵完全相反的话,面上好似有什幺东西在破碎:“云光,你拿他当道侣吗?”
剑灵微微侧过脑袋,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思考,本来有所波动的脸上再度全无表情,天命道人就像凡世间最普通的一个等待铡刀落下的死刑犯,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却还在期待,他知道问题的答案,却一定要听她亲口说出来。
“不记得了。”剑灵轻启朱唇,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茫然,她像做梦一样呓语:“但琅煌……,我还记得他。”
“那你还记得我吗?”
柔软却寒冷的皮肤贴上他的额头,天命道人眼睫颤动,像一只黑色的蝴蝶在急速煽动它斑斓的翅膀,心脏怦怦直跳,宛若有一只白鸽想要冲出血肉胸膛做的牢笼。曾经高悬天上的道境被汹涌的潮水淹没在海底,暗流在平静的水面下疯狂奔涌,本该坚不可摧的大道此时像纸一样沉浮。
“你是谁?”
脆弱的纸被静水浸泡到腐烂,又被水流冲散,分散在无尽的海里,一点残渣也寻不见了。
天命道人吐出一口猩红的血,他的灵魂被撕裂了,境界却奇异的没有随着修为跌落,这也许是因为在修行无情道之前他就已经是这样的境界了。
最可怕的是喷薄而出的感情,让他痛苦到麻木的感情——
“……天生天杀还是无妄出云?”
啊……
痛苦没有消失,却停止了……
剑灵与天命真人额头相贴,少年模样的修士再度呕出一口鲜血,他扯出一抹微笑,声音轻而飘摇:
“我不是你的主人,你也不再是我的主人。我不想要得到你,你也不要离开我,我们做道侣,好不好?”
“让我救你,好不好?”
ps
这篇故事的灵感来源是白月光和爱。
一个修行无情道的人只是因为白月光简单一句话,一个眼神就因此跌落,白月光当然不缺爱,但她也未必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