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通常来说，当一个讲故事的人以“今天，我们要来讲一个恶魔和人类的故事”作为开场白的时候，人们都会以为这个故事的背景在一个似是而非的欧洲古代，男主角是一个手持利剑的勇士或农村的小伙，女主角是他的青梅竹马或被龙、恶魔、女巫总之随便什幺厉害东西抓走的公主，反派是这个开场白里的恶魔或者以上三个抓走公主的候选人里的其他两个。
这是个经久不衰的故事模式，即使时代都发展到现代了大家也还是爱听。毕竟听故事嘛，图个乐，谁能拒绝一个有魔法、牺牲、勇气、爱情、冒险的故事呢？
但是很遗憾，这些要素在我们今天要讲的故事里可能不太齐全。
尽管这里确实有人和恶魔，还有魔法、勇气、爱情、冒险，但是没有牺牲，没有持剑的勇士和种地的小伙，没有青梅竹马也没有需要人拯救的公主。
男主角今年二十五岁，在日本的大阪市打排球，是个职业运动员——我们的故事发生在2020年。
01.
2020年春季的某天，佐久早圣臣的家中突然响起了一阵罕有的电铃声。
之所以说罕见，是因为他的人际关系太过简单，有机会来按他门铃的人不多，即使加上房东和物业，这个数量也没超过小学生一年级就能掌握的基本数学水平。
在听到这阵电铃声的时候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手机，首页很干净，仅有的两个社交软件安安静静，没人通知他说谁要来拜访、谁要来找茬、谁要来收房租、谁要来收NHK收看费。他对按门铃的人可能是谁毫无头绪，但是门外的人锲而不舍。
终于，在门铃响过三次之后，他起身去开门了。一个看着二十出头，应该跟他差不多大的女人见他出来，收回放在按钮上的手，朝他微微躬身打了个招呼。
“你好，你就是住在503的住户吧？我是今早刚搬过来的，就住在隔壁，也就是504。嗯……虽然姑且算是个作家，不过你应该没听说过我，我叫御手洗川，以后请多指教。”
说完，她就站着不动了。既没有在说“请多指教”这句话时常见的日式赠品鞠躬，也没有更大方的示意西式赠品握手，显然她的谈性不高。
佐久早注意到她在开门的瞬间就后退一步拉开了距离，并且手上戴着形态贴合的丝质手套——一个很好的习惯。
“佐久早圣臣……有事吗？”
“不，没事，只是初来乍到的外地人总该对邻居们打打招呼。”
“哦。”
出于礼貌，他没直说这是种无聊的交际，只朝她点点头，然后在这位陌生拜访者的又一次鞠躬中关上了房门。
很快，他就又一次听到了电铃声，但这一次不是找他的了。
不过，在听到隔壁传来的电铃声时，有那幺一个瞬间，一个小小的疑问在他的脑海中掠过。
比如说，她说自己是今天早上刚搬来的，可是他好像没听到过搬运工们搬家具的声音。
这个问题没能在他的脑海中停留太久。很快，他就自己想了个较为合理的答案回答了自己，然后将这个问题抛诸脑后，继续做事去了。
因为这种事实在不太重要。
02.
从古至今，人类都对死后的世界有诸多想象。
你问欧洲人，欧洲人会说那是个混乱无序的地方，聚集了所有的沉重和恶，由一个背叛者统治。
你问亚洲人，亚洲人说那是个惩恶扬善井然有序的地方，由十位威严且德高望重的审判者统治。
可你要是问御手洗川小姐的话，她只会告诉你：“哎呀，我老家还挺热闹的。”
就像所有旅游风景区的本地人都不会觉得自己老家有什幺东西好看一样，川小姐也不觉得她的老家有什幺特别的。
既不特别混乱，也不特别有序。
她说这句话显得很有说服力，因为她属于地狱最常见的原住民类型之一——也就是恶魔，并且是个魅魔，还是个一代种。
关于恶魔的起源，人类在自己的文学作品中一直含糊不清，恶魔们对于此的研究也没什幺太大进展，但恶魔中的“一代种”是怎幺产生的，他们倒确实知道。
答案很简单，那就是来源于情绪和欲望。
地狱是个巨大的魔力场，魔力会因生物强烈的情绪聚集。当一个地区的生物在活动时产生的情绪波动和欲望碎片足够多，空气中散落的魔力就会因此聚集，赋予情绪聚合体全新的生命——恶魔就是这幺出生的。
刚开始时，他们可能只是一团有意识的任意物体。可能是一片雾，可能是一阵风，可能是任意一块石头，最终能决定他们分化成什幺恶魔的要看他们身体中的成分比例。
嫉妒形成蛇怪，愤怒成为炎魔，贪婪变作玛门，等等等等。
至于魅魔？那当然是性，色欲。
川小姐出生在地狱南部的火山区，这里的人都叫她“卡瓦”，这才是她的本名，她向地上人自我介绍时说的名字是为了写毕业论文才起的。
03.
即使是同一种恶魔，因为出生地区的不同，他们之间的形态也会出现很多差异。
这种差异从一开始就有。如果你作为一个魅魔出生在草原区，那你很有可能是一片雾；如果你作为一个魅魔出生在冻土区，那你很有可能是一块冰；那如果你作为一个魅魔出生在火山区呢？
好问题，卡瓦对自己童年的评价是不堪回忆。
在她还是一阵热风的时候，她的主食是火山口附近溢出的热量，因此时常会在这里打转。除了她之外，这里还是其他很多火山魔物的热源地，有不少炎魔或火蜥蜴会在这里聚集。
他们一个两个的做人都不太讲究，无论体内体外都是脏得可以，偏偏还很喜欢在吸收热量的时候张嘴用力，把像她这样已经产生了朦胧意识的初级魔物吸进去再吐出来，看她晕头转向的样子哈哈笑着喘气，乐此不疲。
他们笑得很开心，卡瓦却是笑不出来的。
因为每次被他们吸入又呼出之后，她的身体都会变得沉重一点，并且会不由自主的裹挟他们肺中产生的臭气，将自己整个身体都污染得恶臭无比。
那是极其可怕的体验，她从此对所有的不洁之物都有了一定程度的心理阴影。
因为对火山区老乡们的愤怒日益增长，她的身体开始渐渐变得沉重，不再轻盈。
她进食时飞得离火山口越来越近，而后在某一天彻底融入其中，进入了恶魔生命的第二阶段，半流体。
这下卡瓦总算不用再担心被老乡们字面意义上的呼来喝去了，她变成了岩浆，依然以热量为食，随着周围同伴们的流向一起不断的向前流淌。
如果生活就这样持续下去，她或许有机会转换形态，成为一位炎魔，但很可惜的是，某天，她觉得这里太耀眼明亮，比起一直注视着火焰度过一生，她更想找个地方闭上眼睛睡觉——于是，她的流动就停止了。
在出生，取得意识的一百年后，一道熔岩从火山的缝隙中涌出，冷却，变成一滩焦黑的石块，而后漆黑的石片剥落，白皙的手指伸出，她总算取得了理性，从此获得了在地狱法律上的公民权。
04.
根据地狱现行法规，凡具有理性的地狱公民都需要接受义务教育，这里的义务教育涵盖方面较广，基本是包括幼儿园到大学。
恶魔中的一代种不需要上幼儿园到高中的课程，因为这些阶段的课程基本都是在教授魔法语言，以及让幼儿们学习如何更好的理解自己魔力回路的状况。
而一代种在取得理性之后基本就是半成体形态，他们会无师自通的掌握魔法语言，对自身魔力回路状况的理解也更精确，无需再多上一次学，那纯粹是在浪费政府的钱。
教育办的人在找到卡瓦时很惊讶，因为火山区这地方很少有魅魔出生，今天居然让他看到了一个活的彩票，那确实是很该啧啧称奇。
惊讶归惊讶，这位来找她的办事员做事还是很麻利的。
在为她补齐出生证、身份证、医保卡之后，这位办事员给她拿出了两张公立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告诉她：“左边红色这张呢，是你们火山区本地的一所普科大学，右边黑色这张呢，是中央平原区的魅魔专科大学。你才刚刚获得公民权，不用急着做决定，可以先到处走走再说。如果你有其他地区的公立或私立大学想读，那到时也可以自己考。”
“火山区没有专科学校吗？”
“没有，应该说大部分区域都没有。魅魔专科大学是只有经济发达的地区和首都平原区才有的。”
“原来如此，那这两所学校我能拖多久才去？”
闻言，办事员朝她笑笑。
“到你两百岁之前都可以。”
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卡瓦相当突兀的对他说了一句怪话。
“我喜欢睡觉。”
“什幺？”
“我先在各个地区都找地方躺着睡一下好了，在哪里睡得最舒服，我就在哪里上大学。”
办事员到底是个见过大场面的恶魔，听完，他没有嘲笑她，反而是对她的这点人生追求表示了肯定。
“行，你想到哪睡就到哪睡吧。恶魔就是要顺应天性的。”
于是，卡瓦花五十七年走遍了地狱，最后还是决定去中央平原区上大学。
因为这里的夜晚有月亮。
05.
地狱的学校主要分为两种，专科和普科。
前者是仅面向一个或特定几个种族招生的，开放的都是跟这个种族的老本行相关的课程，适合想顺应自己天性的学生。
而后者是则面向整个地狱招生的，开放的课程五花八门什幺都有，适合想学习其他方面知识的学生。
就目前来说，更主流的学校还是专科，毕竟恶魔基本都是些喜欢放纵自己天性的生物，卡瓦也不太例外。于是她选择了读专科。
在地狱，大学虽然十分的好上，但却十分的不好毕业。
因为想修满430个学分显然不是个能轻松完成的任务，并且每门课程的考核都相当严格，即使想糊弄过去也需要一定的业务水平。
不过话又说回来，挂科延毕对恶魔这个非常长寿的种族来说实在不算个事。五六年修不完？问题不大，继续上学继续修，一直修到满为止，上学上个一百多年的差生有的是。
在上大学时，卡瓦的成绩谈不上非常好也谈不上非常坏，总结起来就是一个词：糊弄学大师。
除非是上专业课和她特别喜欢的那几门课程，否则她都是随便学学，够糊弄及格就行了。
老师对她的学习态度非常有意见，但是不满意也要看跟谁比。卡瓦跟那些连糊弄一下老师都不愿意的老兔崽子比起来，仿佛又马上成了老师的心肝，班上成绩的中流砥柱。
但是很可惜，她不能一直都是老师的心肝了。
有句老话叫“不幸的人在用一生治愈童年”，一个有洁癖的魅魔只能在中午吃饭，因为早晚要完。
卡瓦在全科总体成绩上是中流砥柱，但在实操课成绩上却是毫无疑问的吊车尾。
在当前时代，魅魔的主食是人类。因为人类长得快，繁殖能力强，还比他们弱点很好搞定，因此实操课和理论课的讲解基本都是以人类的性癖研究为主的。
连这些千奇百怪的性癖都接受不了你怎幺做魅魔？吃得上饭吗你？趁早跳火山口重新投胎啦！
非常遗憾，她还真是不行，她的口味太轻。于是这一届由学生们自发组织的“魅魔之耻评选赛”连评选都不用了，直接给卡瓦保送冠军，恭喜她荣获本次称号。
06.
尽管是这一届赫赫有名的“魅魔之耻”，但卡瓦还是靠着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糊弄水平在十年内修满了430个学分，成功进入毕业考核阶段。
这让诸位论文导师们拉出来一看，好家伙，你小子高低也算是个高材生了，来人，给高材生上上难度！
于是，一个叫维罗妮卡的论文导师站出来收了她做自己的学生，然后开始问她：“孩子，你的性癖是什幺？”
“好唐突的提问啊老师，我该怎幺回答？”
“哟，别一副我为难你的表情，不是我非要关心你的私生活，这个是涉及到毕业论文题目选择的。”
魅魔的大学毕业考核说简单不简单，说难也不难。
它简单就简单在要求你做的事只是魅魔的本分，也就是找个人类跟他进行一些交换体液的繁殖行为，然后把你怎幺成功得手的过程、对方的性癖、体液的味道评价等等内容按照格式归纳总结一下，写成论文上交就可以了。
但是问题来了——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你得去人界一趟，出现在目标周围，凭自己的本事让他答应跟你睡一觉，在此期间你不能对他使用任何魔法、药物，也不能对他造成严重的物理或精神伤害，否则均会被判定为违规。
在这种情况下，其实选择比你的能力更重要，一个好的选题能省很多功夫。
“像你上一届的学姐萨萨，她三天就把对象搞定，一周就把论文写完，直接从我这里毕业了。”
“太快了吧！？”
“她选的是在中下难度区的一个题目，不过确实太快了，我都没想到能这幺快，明明我记得她选的那个对象其实是有点麻烦的……算了，不说这个了，你比较想吃哪种？”
“亚洲人吧，然后最好体格比较高大，像是……运动员那种？”
“还有其他要求吗？”
“长相文雅一点的，配色不要太亮，最好比较爱干净因为我有点洁癖，性格倒是……不用很好，我是M。”
“懂，我懂的，你萨萨学姐也是M来着。喜欢体育系？眼光不错，体育系我觉得是最好吃的……”
维罗妮卡导师边对她念叨着什幺边用她修长的手指轻敲了几下键盘，教务处的毕业论文题库检索系统立刻根据她输入的要求跳出了几份合适的档案。
导师滚动着滑轮把上面这些人走马观花的看了一遍，然后闭上眼睛，捻着钢笔用速记魔法把刚刚看中的一些个人档案包括照片在内，原封不动的临摹在了桌面的A4纸上。
“来，看看有没有合眼缘的？要是没有，你也可以之后自己在系统上看看，我会给你开权限的。”
十张档案呈扇形在她面前被整齐的排开，展开的角度刚刚好，每张纸的夹角里都露出一张可爱或英俊的面孔。
在这其中，有个人额头上长得很整齐的两颗痣把她像流水一样滑过去的视线卡了两秒。
07.
魅魔专科学校的毕业论文题库评选标准是很公开透明的，总的来说，它的档案库中收录了人界每一年出生的每一个人——无论贫富贵贱，是否有户口和国籍——但最终，它会展示在前台以供挑选的只有符合条件的少数人。
一、年龄在二十至三十岁之间，这个年龄段是最好吃的，过时就有点老了，并且太年轻的没有难度。
二、满分五分，外形总体评价在三分以上，让即将毕业的孩子们知道什幺才叫最低包装要求。
三、身体健康，无重大疾病或残疾，让孩子们吃点好的，知道什幺才叫标准质量。
如果你对人类的性癖类型在这个范围之外，那恭喜你，今天你就是不愿意也得把毕业论文写了，毕业之后爱吃什幺吃什幺老师管不着。
如果你的性癖对象不是人类，那不管，你至少得找个具有理性的智慧生物作为论文题目把毕业论文写了，并且对方不能是地狱住民。如果你能找到精灵、龙类作为论文题目，那算你有本事，同样是毕业之后爱吃什幺吃什幺老师管不着。
在当前时代，魅魔最主流的食物还是人类，人类性癖研究在这里是一门显学。
而在教务处的题库中，题目们根据“文科、理科、体育系”这三个简单的划分有不同的分区难度榜，而占据每个榜单前三名的人会被在校生们戏称为“x科三大难题”，成为一个摆子们不敢选，高材生想选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著名学术难题。
比较巧的是，那个卡住了卡瓦视线的题目就属于“体育系三大难题”之一。
“佐久早圣臣？你眼光确实不错，我也觉得他应该会好吃，不过我姑且还是提醒你一句好了，你要是选他可能会延毕。”
“这幺严重？”
“当然，他可是这一届的九大学术难题之一，在体育系的难度上排前三，体格、外貌、口味预测、武力值、入手难度、粘手程度的评价都是五。”
“怎幺还是六边形战士，他就没有缺点吗？”
“他高于人类平均值的道德水平也许是缺点，但我们恶魔向来不在乎道德水平。”
“……您说得对。”
“你要是想选他我也不反对，只要在人界暂居证过期之前成功得手或者放弃题目回来换题重写就行。”
“暂居证有效期是多久？”
“十个月。”
“足够了。”
维罗妮卡导师对她的远大志向表示了鼓励，他们就此敲定选题。
在题目被确定之后，教务处开始走程序，给她申请到了一个人界暂居证、一笔毕业论文活动经费、一个简单的物品传送装置，以及一份配套的人类身份证明。
人类身份证明上的名字可以任选，一般来说推荐起个目标所在国本地的名字。卡瓦首先在系统上选了个跟自己本名发音一样的字作为名，然后在推荐姓氏里看到一个“又是神社洗手池又有厕所意思”的姓时大笑，选择了这个很有魅魔风味的词作为姓。
根据规则，她需要住在目标附近，并且每周都要写跟目标的进度周报，于是卡瓦干脆拿出活动经费的大头直接租住在了他隔壁。
2020年3月20日下午，她通过平原区的“夜之旅路”从地狱走到了人界的一条公寓走廊里，按响了503的门铃。
08.
从小到大，佐久早圣臣都有一个为人称道的好习惯，那就是做事从不半途而废。
这个习惯在大多数时候是好事，但有时也能变成坏事，比如看小说。
职业运动员的生活非常规律，基本就是训练和碎片化的生活时间，再加偶尔会有的休息日。
为了放松心情，每个人都在这些碎片化的生活时间里塞进了他们的个人爱好，佐久早也不太例外。
他的爱好很多，但能随身携带随时进行的爱好不多，阅读是其中成本比较低的一项。
他看漫画，也看小说，但漫画需要时刻用眼，小说还可以听，因此还是小说多一点。
新搬来的邻居说她是个作家，不太有名，但实际上佐久早当天晚上就在常看和常听的软件上看到了她的作品推荐。
《地狱一季》，跟兰波的诗集同名，首页滚动推荐的第一个，据说是最近出道的新人作家写的西幻小说，内容是以游记的形式向读者展示作者想象中的混乱而不失有趣的地狱不同区域。
她的行文像她说话时的声音一样平稳且亲切，如果是在现实交谈，佐久早自觉并不擅长应付这种人，但是换成小说，他的接受度相当良好。
于是，他在二十五岁生日的晚上点开了一本小说。由此，他的坏习惯开始发挥作用。
在接下来的一周时间里，他上下班戴着耳机，休息时间看着手机，把这个平稳且亲切的声音填进了他的碎片时间里。
有声书在第二个周一的下午停止了，机械音自动阅读到第四册“沙漠区”尾页作者感言的最后一句。
“地狱一季前四册的内容就到这里，对您的购买我无限感激，剩下的内容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故事还在继续。”
他摘下耳机时表情难看的像吃了苍蝇，坐在他旁边休息的队友半掩着嘴跟另外几个队友小声问了一句：“你们谁弄坏他东西了？”
“没有啊！”
09.
维罗妮卡导师对卡瓦这个老摆子突然想挑战学术难题的行为是很欣慰的，但很可惜，人的本性并不会轻易改变，恶魔也不会。
卡瓦之所以会如此坚定不移的选择这个学术难题，不是因为对这位帅哥一见钟情——虽然当事人承认他看起来确实特别好吃——而是因为想混暂居期。
在一百五十七岁走遍地狱之后，年轻的魅魔领悟到了一个朴素的道理，那就是地狱这种地方并不适合像她这样的洁癖恶魔生活下去。
因为在地狱里，有洁癖的魅魔是一定会被嘲笑的，从她取得理性以来就没有不被同族笑的时候，毕竟这个雷点在恶魔里实在太稀奇。
老实说她并不讨厌自己的老家，但是在老家的日子不好过，那她就只能想办法另谋高就了。
于是，在经过一番严谨细致的调查之后，她决定去人界移民。
抛开别的不谈，至少人类跟恶魔比起来不算歧视洁癖，搁人界她就只是个比较爱干净的一般路过年轻女性。
那幺想移民人界你该怎幺办呢？
当然是找个男的骗婚——不好意思，开玩笑的，虽然直接跟一个人类结婚移民局确实会给你批——想办法申请永久居留证。
恶魔想移民去人界需要遵守很多法律，办很多手续，并且还需要符合很多麻烦的申请条件，比如说以下几个。
一、暂居过十个月或以上，且对人界的风土人情有较深的了解。
二、暂居期间无违法记录。
三、在人界有稳定长期的收入来源。
四、在人界能基本满足对自身种族特性而言的温饱。
光看这些你可能觉得很简单，但实际上移民条件里的第一条就能卡住大部分恶魔。
因为暂居证的申请也是要办一大堆手续的，我们恶魔最不耐烦的就是办手续，而且十个月，你是上去毁灭世界还是以权谋私呢整这幺长时间？没有正当理由外交部八成不批。
那幺正当理由从哪里来？
好问题，卡瓦说我怒修十年学分就是为了此刻。
“我打算攻克一个学术难题，因为真是太难了一点进度也没有，一不小心就在人界待满了十个月，这很合理，对吧？”
毕业论文要是能完成固然好，但要是完不成，只是在人界白白待了十个月，卡瓦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因为她的目的已经达到，这简直是赢麻了。
攻略他人的第一步是引起对方注意，她的行动就是没有行动，直接开摆。
川小姐非常开心的提前享受起了她在人界的养老生活，每天对毕业论文做的最大努力就是早上出门前隔着一米远跟她的目标互相点头，打打招呼，权当个点头之交。
某天早上，她那位看起来很好吃的邻居在打完招呼之后没有一如既往地转身就走，而是一反常态的停在了那里，既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把视线在他手上的耳机和她的脸之间转了几个来回。
他不动，川小姐也不好意思直接走过去，他们就这幺在走廊上尴尬的僵持了起来。
在沉默大概一分钟之后，川小姐听到了他隔着口罩传来有点发闷的询问。
“新作，怎幺样了？”
“什幺？”
“地狱一季。”
“啊……你在看吗？谢谢，我最近正在到处取材，应该很快就会有进展了。”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没写，他虽然不擅长高情商发言但是姑且听懂了。在听懂之后，佐久早圣臣把眉毛绞紧了一秒，然后转身就走，走得大步流星。
当天晚上川小姐写周报，原本想跟平时一样写无事发生，但是想到这幺久了也该有一点进展，不然会被老师骂，于是就将今早的对话精简成一句话写了上去。
“目标已经开始主动搭话，取得重大进展。”
10.
隔壁504的住户搬来五个月，跟她有一些“点头之交”的佐久早对她的印象逐渐从“不擅长应付的类型”变成了“生活自理能力存疑。”
造成这种印象变化的主要是川小姐自称的低血糖问题。毕竟如果你每天晚上回家，都有可能看到你的邻居倒在楼梯口、她家门口或你家门口的话，那想必任何人都是会觉得她对自己的身体健康管理有点差劲的。
第一次看到这个画面时，佐久早确实受到了一点惊吓，一些高于人类平均水平的道德感促使他过去把她扶起来，并询问了是否需要救护车这个问题，但对方只是马上朝他摆摆手，然后说了一句令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但是平稳的血压上升的话。
“抱歉，吓到你了？我没事，只是低血糖忘记吃晚饭了。啊……能麻烦你帮我拿一下我包里的零食吗？就巧克力的那个。”
“恕我直言，你的行为对自己称不上负责。”
“这点我承认。”
最终他还是从善如流的拿了。打开拉链，他看到她的手提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很空旷，除了手机和银行卡之外几乎什幺也没放，只有两三条不知道是什幺工厂出品的白巧克力被单独放进了最大的那一个夹层里，底下还压着一个小塑料袋，里面整齐的包着巧克力被吃完后剩下的包装。
她摔在地上的时候不太走运，脸上和手套上都蹭到了不少灰，连放在口袋里的手帕也掉了出来，不幸的跟着主人一同殉难，因此变得暂时无法使用。
他将自己的手帕借给她时，对方停顿了一下才接过，脸上一向亲切的笑容突然变得很勉强。
“没用过。”
“嗯……不是这个问题——算了，谢谢，我等下会还你的。”
“不还也行。”
“那怎幺行，我会洗干净用消毒水煮一下再还给你的，请务必拿回去，算我求你。”
“煮消毒水？”
“我开玩笑的，普通热水。”
晚上十点时，川小姐再次按下他的门铃，在将他的手帕双手奉上之后马不停蹄地走了。
他在这块回收后看起来好像微妙变得更新了一点的手帕上闻到了很淡的消毒水味，对她到底煮的是热水还是消毒水有点怀疑。但好在第二天早上，川小姐还是准时出现在了门口跟他打招呼，看上去健康正常的一如既往，不太像氯气中毒的样子。
在习惯这一画面之后，佐久早为了改善这个生活里的异常情况也做出过一些努力，比如说在包里放一些糖或者他自己做的巧克力。
此事最大的受益者是他在黑狼俱乐部里的队友，总是饿得很快的木兔和日向对此十分感激，只有宫侑一个人对他突如其来的体贴感到毛骨悚然。
“你没发烧吧？”
“不，只是觉得看到别人因为低血糖倒在地上挺可怕的。”
不过很快，他这种诡异的体贴就消失了。因为在他开始尝试这幺做之后，再一次遇到邻居倒在地上时，对方轻轻推开了他递东西的手。
“我不吃别人做的东西，抱歉哦。”
此事最大的受害者还是他在黑狼俱乐部里的队友，宫侑原本还挺想尝尝的。
11.
在川小姐为了满足“在人界有长期稳定收入来源”这个条件而决定吃写作这碗饭的时候，她对人界当前流行的小说题材进行过一些市场调研，然后发现现在最流行的题材是异世界转生流。
如果要用一句话总结这个流派的特点，那就是“原本平凡的主角因为什幺原因莫名死掉，转生去了异世界开始走上人生巅峰。”
她对此的评价是胡扯，在自己老家都吃不上饭的人，即使去了异世界也只会吃不上饭。
就像她自己，在地狱的时候，她时常饿得晕倒在宿舍门口，来了人界也只会晕倒在公寓走廊上。
平心而论，她的卖相其实不错。用古典派一点的方式来说，她这种长相的角色属于“大和抚子”，用现代魅魔们更喜欢一点的方式来说，她这种长相的角色就像是“小孩开大车题材的本子里会出现的那种温柔大姐姐。”
如果她不挑食，那以人界目前这个男女比例失衡的状况根本不可能愁吃的，但问题也正出在这里。
根据地狱某位著名营养学家的说法，一位魅魔最健康的进食频率应该是一周三次，这样能保证你一直都有饱腹感，也有助于减弱潮汐反应，但川小姐的进食频率实在说不上健康，这一点让她的监护人非常忧心。
“一年才吃三次？你怎幺还活着？”
“呃，平时就……吃代餐。”
“代餐可不能当主食吃啊，而且这玩意对潮汐反应没用吧，你魔力潮汐的时候是怎幺过的？”
“忍着啊？不然呢？”
“……饿死你算了。”
通常来说，在校生去人界写毕业论文的时候，学校都会指派一个在人界生活的前辈作为这个学生的临时监护人，负责传达老师的指导意见，监督学生有无违法行为，保护学生不受伤害。
川小姐的监护人就是跟她同一个导师的萨萨。学姐比她大得多，并且是个本格魅魔，对她因为莫名其妙的洁癖而造成的厌食非常头疼。
“以你这个进食频率，我都不知道你是怎幺维持理性的。”
“也还好，只要习惯这种呼吸都能产生饥饿感的生活，你就能写出很了不起的东西。”
“习惯不了，我没感受过，我一周吃三顿，顿顿不重复，偶尔还会找我的毕业论文打打牙祭。”
“你的毕业论文是什幺科的？”
“体育系的，也打排球，嗯……可能跟你的题目认识。”
“运动员啊……”说到这里时，川小姐停顿了一下，然后跟她的监护人说了句很没头没脑的话。“我下辈子想投胎当503的浴室洗手池。”
“说什幺东西呢，死痴女。”
“你怎幺能冤枉我呢，我为了不做痴女可是付出了很多努力的。”
“是吗？你都做什幺了？”
“前几天目标把他的手帕借给我，我怕自己拿他的手帕当配菜，几乎是马上就把这玩意洗完还给他了。”
“死痴女。”
“做魅魔哪有不痴女的！”
“我就不，因为我看中的都直接上，上不了的都直接踢，建议你去夜袭。”
“做人怎幺能对他这种……数次救你于水火之中还在你文下每一章都用心评论的好孩子有这种世俗的欲望呢？虽然我确实是照着性癖选的题刚来看到他本人的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的厌食症当场被治好了。”
“你这不就全是世俗的欲望吗？而且你一个恶魔哪来这幺高的素质。”
“总之不行，而且那孩子不也是洁癖吗，万一他露出被恶心到的表情我会想死。”
“你是不是想延毕，那我们回地狱去换题。”
“不要吧，我还想再努力一下的。”
“OK，你最好是。”
她所谓的努力，就是在听到隔壁卧室里的年轻人类男性自己解决生理需求的时候打开手机，插上耳机，开始播放任意美食博主的做饭视频，将音量开到最大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这幺说也许有点奇怪，但隔壁503的住户在这方面已经算是个很谨慎的讲究人。
作为一个有仪式感的小男孩，他在开始前会关上全屋所有的窗户和门，准备好纸巾、润滑液和手帕，拉紧窗帘关上灯，然后才用手帕捂住嘴，开始把某个动作变成现在进行时。
魅魔喜欢把所有性行为都统称为吃饭，而用来辅助吃饭的东西都叫配菜。就这一点来说，佐久早在他们的标准里算是个只吃饭的人，因为想到任何人他都会觉得是一种冒犯。
他已经足够谨慎，确信自己不会打扰任何人。公寓卧室的隔音也还算不错，照理说也确实应该不会有人被打扰。
但恶魔不算是人。
学生时代刻入的思考惯性依然在川小姐的脑海中发挥着作用，他现在像道听力题。
声音有点闷，不太像是硬固体遮蔽物，应该是布料一类的……咬着被子还是埋枕头？不是，啊等一下，这个博主的香蕉平底锅蛋糕感觉蛮好吃的，下次有空我也试着做一下好了。曲奇的做法我也有点兴趣，嗯。
结束之后他凭着模糊的夜视能力去浴室清理，顺便在洗手台上洗手和手帕。天气特别好的时候，月光会透过厕所里留的一扇气窗照进来，把洗手台上镜子的一角照得闪闪亮。
川小姐在隔壁房间里听到流水声才能松一口气，摘下耳机睡觉，佐久早在洗完手之后才会去开灯，去洗他的手帕。
灯光亮起，他洗完手帕，把这条用过的手帕挂在了洗手台左边的架子上，并尽可能的将它挂得离那条借出去过的手帕远一点。
12.
佐久早圣臣自称不太喜欢做不好健康管理的人，但对于住在隔壁的名作家，他倒还没有到讨厌的程度。
也许是因为人们从古至今都对有才能的人十分宽容，也许是因为搞文学搞得好的人在大众看来有些怪癖或身心缺陷都是常事，不足为奇。
其他怪癖有没有他不知道，但川小姐的一些业余爱好他确实是知道的。
比如说看月亮。
样版式公寓有一个很常见的特点，那就是两两相连的房号之间阳台相近，并且室内空间是镜像布局。
他回家的时间通常较晚，因此每天阳台上的衣服收得也很晚，每次他出来收衣服并且天气很好的时候，都能看到川小姐坐在阳台上调试她的天文望远镜。
“晚上好？”
“晚上好。”
“收衣服？”
“嗯。观星？”
“不，是观月。”
他想起她在《地狱一季》里写过只有平原区有月亮。
“说起来，你知道人类目前观测到的月亮主要有几种颜色吗？”
“八种。”
“啊啦，怎幺你还真知道，了不起。”
“碰巧。”
“那你运气真好。”
“晚安。”
“晚安。”
晾晒的衣物整修完毕，他带着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回到了房间里。
在将衣物一件件码放整齐的时候，他感到一种令人安心的平静。
之前一时兴起去查的天文学逸闻仿佛真的派上了用场。
第二天早上出门时他看到川小姐脸色苍白，出于道义总会提醒她别看太久。
“你说月亮吗？嗯……这个好像没办法。对了，昨晚没吓到你吧？不好意思，我没什幺事，只是睡觉的时候头不小心磕墙上了。”
13.
尽管确实喜欢看月亮，但川小姐其实有许多年没见过满月了，因为恶魔在成年后总要面对自己的魔力潮汐。
如果用人类的生理反应来举例，那魔力潮汐就类似于恶魔的月经。只不过对人类来说，月经是女性才有的，而恶魔的魔力潮汐不分男女。
从本质上来说，恶魔都是由情绪和欲望堆积而成的魔力生物，他们的身体中没有血管，而是仰赖流经全身的魔力回路运行，空气中游离的魔力因子对他们而言就像氧气。
古今中外，月亮在人类的神秘学里总是与魔力的运动周期相关，这一点并不完全来源于人类的想象，而是自然规律确实如此。
每当满月来临，空气中的魔力含量会骤增，这会导致各色魔力生物出现不同的生理反应，体现在魅魔身上最直接的就是性，色欲。满月的时候跑出来见人就啃的魅魔在地狱属于大家都见怪不怪的场景。
当然了，恶魔并不是一出生就要面对魔力潮汐的。
在幼体和半成体的时候，由于魔力回路发育不完全，满月对他们的影响很小，几乎无限趋近于零，完全可以靠吃代餐过活。
可是一旦变成成年体，那就不行了。
人界生物对繁殖行为的促进机制大致分为两类，也就是生育奖励和生育惩罚，而在魅魔身上，这两种机制都有。
如果你能找到度过魔力潮汐时期的对象，那这想必会是个疲惫而愉快的夜晚，如果你找不到，那不好意思，每个满月你都会觉得像上刑。
这种惩罚不太像人类色情制品里常见的关于“发情期”欲火焚身的文艺表现，那对魅魔来说太小儿科了——无法进食的魔力潮汐期引起的只有纯粹的疼痛。
就像有人在用碎瓷片刮你的皮肤，就像有人隔着肌肉将你的骨骼打成粉末，就像有人在你活着的时候给你的脑壳打一个洞，用一根麦秆吸食你的脑浆——每一样都是地狱的特色。
川小姐时常会庆幸自己在成年体之前就已经走遍了地狱，不然就以她现在这个呼吸都是饥饿感，一个月平均晕倒两三次，魔力潮汐绷紧神经，集中精神，就为了不随便袭击别人的身体状况，恐怕还没走出火山区就掉火山口里直接人生重来了。
她在人界度假养老的生活也不全是愉快的时候，至少在魔力潮汐期面对潮汐反应时，她的个人体感是比在地狱时更难熬的。
因为只要她稍微放松精神，她的手就有可能穿过墙壁，对她的毕业论文题目进行一些违规操作。
现在，他像一道材料题。
有好几次，她都已经坐在床角将手和额头贴在了墙壁上，剪得圆润干净保证划不烂任何东西的指甲在光滑的墙纸上划来划去，差点就能因为违法而被遣送回地狱。
但最终，她还是靠像念佛经一样的念五十多条移民条件控制住了自己。
好在她已经习惯于忍耐，不然别说是遣返和延毕，可能她的430个学分也得从头再来了。
在实在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川小姐也会考虑以毒攻毒，比如说直接用头撞墙。
有时候撞得狠了她会直接晕过去，那就属于血赚了，只是大半夜突然“咚”的一声可能对她的隔壁邻居不太友好。
对于此，每次魔力潮汐结束或撞晕过去前，川小姐的脑海中都只有一个想法。
“还好我的角是向后长的，不然活动经费不够赔墙壁。”
14.
2021年正月的时候，川小姐在公寓走廊上看到了一个圆眉毛的年轻人，对方血液的味道闻起来跟她的毕业论文题目相近。
“早上好，你是……503住户的亲戚什幺的吗？”
“哦，确实是，我是这家伙的表兄。你住504？哎——你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迷糊系’美女啊。小臣跟你说过我吗？”
“只是看你们长得有点像。”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听说。”
正说着，503的房门打开了。一位把黑色短卷发打理得很好的青年走出来，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跟她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
“哟，小臣！”
“早……去参拜？”
“不，去跟朋友玩。”
“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
说完，川小姐也朝他点点头，权当是打过招呼，然后越过他们自顾自离开了。
佐久早被他的表兄古森元也撞了一下肩膀，不由得在正月初一就瞪了他一眼。
在离开路人的视线范围后，川小姐通过“夜之旅路”走进了另一间公寓里。
红头发的萨萨学姐正在试制新的代餐食品，对她的到来表现得不算热情。
“导师让你滚回去。”
“她原话怎幺说的？”
“你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哎呀，对不起。”
15.
2021年3月20日早上，佐久早圣臣在出门前听到了一阵喧嚣的人声，似乎是有人在指挥别人搬东西。
他出门的时候正赶上两个搬运工搬一张沙发，只好把刚刚打开的房门又关了回去，再打开时门前站了一个红头发的年轻女人。
“你是503的住户？”
“对。”
“我是504住户的朋友，今天她搬家，我来帮她跟一下进度，不好意思，打扰到你了。”
“搬家？”
“对。”
说完之后，那个红头发的女人就退到了一边，让擡着一张茶几的搬运工通过，显然是不打算再跟他说下去了——也没什幺好说的。
一个很简单就能想明白的道理。如果他有对方的联系方式，那想必对方早就通知过他要搬到哪里，即使之前没说，他之后也可以自己问，这位“朋友”不用跟他多说什幺。
至于没有的人嘛……那就更不用说了，有什幺好说的？
他大步流星的离开了，搬运工搬东西的声音陆陆续续的响了一早上。
“小臣，今天吃蛋糕吗？顺便叫一下邻居怎幺样，你不是跟人家相处得不错吗？”
“搬走了。”
“哦，哦……这样。”
表兄说话的语气突然变得小心翼翼。
16.
返回地狱之后，卡瓦被维罗妮卡导师学术性的批判了一番，如果不是因为她大腿抱得比较紧，导师可能已经把她丢进了火山口里。
在导师威严的瞪视下，她这次总算选了一个能快速结课的论文题，在系统中的难度排行属于垫底，一个“约会软件就能叫出来并且玩过就算绝不纠缠”的等级。
饶是如此，她写这个毕业论文也还是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一是因为她的暂居期还差一个月攒满，二是因为她每次吃饭至少要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个月。
最后她还是毕业了，尽管她的毕业论文就像大部分大学生的毕业论文一样，没有内容全是水份，毫无学术价值，丢尽了导师的脸。
半年后，她终于勉勉强强凑够了移民的条件，申请到永久居留证回到了人界。
走遍日本比走遍地狱容易，她只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在日本全国各地都躺着睡了一觉，最后还是觉得大阪好睡点，又跑回大阪来买了房子。
考虑到前邻居的问题，为了避免尴尬，她特地把房子买得比较远。
在拿到人界永久居留证之后，她很常跟萨萨学姐聚在一起聊天。
“你现在还是吃不上饭吗？”
“那这个，我没办法嘛……”
“老实说我已经开始怀疑你成年以来到底有没有吃饱过了。”
“那还是有过的，我还跟前男友在一起的时候一个月吃三次吧，比现在强。”
“哟，你还有前男友呢？”
“看不起谁？当然有了。是个蛇怪，长得挺漂亮的，跟我一样是蛇尾，因为种族特性总是很干净。”
“那你为什幺跟他分手了？因为蛇怪善妒？”
“不，是因为他说要把刚蜕下来的皮送给我，我连滚带爬的跑了。”
“呃……虽然这确实是蛇怪正常的爱情表现，但是对你可能超纲了。我觉得你不太适合干魅魔的老本行，不如找个长期饭票。”
“话是这幺说啦。”
“你对长期饭票有什幺要求？”
“嗯……”
17.
尽管川小姐最后的毕业论文味道很一般，但她还是对此心怀感激，因为这是她今年吃的第一顿饭。
原本她今年还会吃第二顿、第三顿的，但是很可惜，她可能有点不太走运，在两次做好心理建设倒在地上准备被人捡尸时都刚好遇到了她的前邻居。
第一次他把捡尸的人送进了警察局，第二次他把川小姐送进了医院里。
如果说第一次看到他恼怒的表情时川小姐还会觉得不好意思，那第二次她的心中就只剩下平静了。
“小兔崽子，你只担心我会不会受伤，我可是快要饿死了啊。你知道我为什幺收拾那条大街收拾了一下午吗？我扫完地冲水冲了一遍又一遍，比第一次倒在你家门口之后扫公寓走廊还用心，比把你的手帕放在锅里煮的时候还焦急！”
当然了，这段话她是不敢骂出口的，她只会对着前邻居不高兴的脸说抱歉，说了一遍又一遍。
但是魅魔活着总得吃饭啊。
为了让他不要再管这档闲事，川小姐跟他交换了联系方式，并且在之后的某个星期天把他约了出去。
黑发青年那天其实穿得很漂亮，但是川小姐没注意到，她只顾着开门见山然后欣赏他思考停止的表情了。
18.
如果某天你的某个朋友突然告诉你，她是魅魔，你会怎幺样？
答案是不怎幺样，至少佐久早没被怎幺样。
虽然他被对方在桌底下用蛇尾卷住左脚脚踝的时候确实差点就跑了，但在得知死后世界确实存在的瞬间，他第一时间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没能养到寿终正寝的小鸟，比起恐惧，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先于他的理性思维脱口而出。
“死后世界是什幺样的？”
说完，他就看到川小姐把撑着脸的手放回台面上，卷着他脚踝的尾尖收回去，耷拉着眼皮回答了他的问题。似乎是在为他的平静感到无趣。
“嗯……还挺热闹的，应该不会让你的宠物无聊。”
她的猎食性融化了，像个无脊椎动物一样弯腰，手臂向前，在桌子上趴成了一滩。
“我说真的，你得想办法赔我。”
她所谓的赔偿就是给她录一些读书的录音，晚上留着用来当配菜。
佐久早是否知道这个东西的具体用途很难说，毕竟川小姐的说法是：“别问，如果让我直说，你可能会尴尬。”
做人有时候最好不要把话说得太开，但川小姐在打开他发来的文件，发现他念的是谷崎润一郎精选集的时候，还是觉得他这种诡异的体贴有点太超过了。
“萨萨，我跟你讲，这玩意配菜效果一流啊。”
“是吗？给我分享一下？”
“那不行，这个，我们要尊重别人的隐私。”
“你的道德素质有待下降。”
19.
辛苦折腾两年半，川小姐终于跟他互相加了联系方式，成了平时没事能说两句废话的关系。
如果放在以前，她八成会把这件事写进周报里并说：“亲密程度取得重大进展，跟目标的关系有了质的飞跃。”
但现在不用了，现在他们除了是前邻居和不太熟的朋友之外什幺连带关系也没有。
自从不用再装得像个人，川小姐在他面前就自在多了，大可以随意说一些重量级的怪话噎他一下，但很可惜，自从佐久早接受了她是魅魔这个设定之后，无论她说什幺，他脸上都没再出现过思考停止的表情。
“说起来，你在我们魅魔那边其实很有名。”
“哈？”
“我当年搬去你隔壁就是为了写论文这件事你记得吧？你知道我为什幺选你吗？”
“看起来好吃？”
“虽然也有这个原因啦，但主要原因是我想摆烂，想在这里拖满十个月，所以需要一个足够难的正当理由，然后你当时——哦可能现在也是——在体育系榜单上是前三名，属于九大学术难题之一，于是我才选你的。”
“无聊。”
“你不懂，对我们这一届的魅魔来说，要是谁能把你当正餐，那属于衣锦还乡。”
“新作怎幺样了？”
“好僵硬的话题转移方式啊，不过这次我真的可以说写完了，应该今晚就有上电子书和实体了吧。”
“嗯。”
20.
在《地狱一季》的第五册发售之前，出版社为它进行了一通隆重的宣传，说是铺天盖地也不为过。
根据预先放出的简介，第五册作者抵达的地区是“火山区”和“冻土区”。
川小姐时常说火山区是她的故乡，采访她的记者在听到时总会会心一笑，就像听到她说“我写的其实是游记”时一样。
电子书原定的正式上线时间是晚上九点半，但是由于网站的一些失误，佐久早直到晚上九点五十五分才终于看到它。
点开阅读键，翻过版权页，略过目录和引入序，他开始看开头第一行。
「你来过安布罗斯的火山区吗？在硫磺季到来的时候，它会开始进入长达两百年的活跃期。届时，火山中的熔岩会在山脉中不断流动，发出一阵阵规律的，隆隆的响声，听起来就像大地的心跳。我出生在这里。」
闹钟响起，提醒他去洗漱，他暂时将阅读进度关停，去完成自己规律的日课。
洗头的时候，他的耳朵进了一点水，黑发青年伸手关停淋浴器，对着镜子歪头，照着脸侧轻轻拍了两下。
手拍在耳朵上，发出很轻的咚咚声，他在拍过两下之后停住，搭上另一只手，将双耳拢起，隔绝了外界传来的其他声音。
很快，有一个更小更难以被捕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血液流经骨骼和肌肉，发出微弱的隆隆声，就像火山的熔岩流淌。
21.
受萨萨“吃点好的吧你”的挑唆，川小姐决定近期想办法搞个运动员来吃吃。
在去约会前，她跟专业人士咨询了一下“你们运动员都喜欢什幺穿着风格的女孩子”这种不着边际的问题，然后理所当然的得到了S姓专业人士的一个臭脸。
“干嘛啦，小气，等我过几天吃上饭了送你个清洁套组道喜。”
她说的时候洋洋得意，但是很可惜，这个清洁套组最后还是没送出去，倒是她几天后又被这位专业人士在街上捡起来了。
在他司空见惯的一通擦脸擦手递代餐的操作过后，川小姐不完全复活。
他们开始并排往车站走，她注意到他把步伐放得很小，不由得为他跟长相不太相称的体贴之处发出笑声。
“没吃饭？”
“怎幺说呢……没吃上，我只是去吃顿饭的，但对方好像是来相亲的。我觉得我这种随便的态度是不行的就婉拒了，之后硬着头皮随便吃了点，然后又一直吃代餐饿到今天。原本消耗量应该是够的才对，但是最近差不多要魔力潮汐了，可能消耗量稍微增加了。”
“不喜欢认真的？”
“也不是，怎幺说呢……对魅魔来说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是需要慎重的，随便吃一顿饭可以不挑，长期饭票的话，我想至少得有相当程度的熟悉和好感吧。抱着随便吃一顿的心态来跟打算建立长期关系的人上床我认为是一种冒犯。”
“你听起来不太像魅魔。”
“还真是谢谢你了，我从有脑子以来一直被这幺说。”
“那个……魔力潮汐，很辛苦吗？”
“很辛苦哦，人类应该是体会不到这种感觉的。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是不打麻药刮骨头一样，而且用的还是生锈的刀。不过老实说我有点习惯了，现在算是有相当了不起的自制力吧。你看我当年住你旁边的时候即使魔力潮汐也没把你怎幺样。”
他们身边驶过了一辆警车，川小姐觉得他在一阵警笛声里皱眉头的样子特别好笑。
他们就这样往前走了很长一段路，在一阵漫长的沉默过后，佐久早突然开口问了她一个不太合时宜的问题。
“你觉得怎幺样？”
“什幺？”
“录音。”
“……你确认你真的要听这个吗？”
他看起来极其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呃，嗯，挺棒的就。常用。”
“那算有相当的熟悉了……吧？”
脚步声未见停顿，但是三秒过后，原本走在他身旁的人凭空消失了。
22.
往后几天，佐久早没再收到他那位名作家朋友的任何消息。她的头像永久的灰了下去，看起来像个互联网死人。
他的日常生活还在有条不紊的继续。训练、通勤、打扫卫生、做饭、收衣服，还有阅读，好像没什幺事能破坏他稳定执行至今的条理。
隔壁的504最近搬来了新住户，是一位带着孩子的单身父亲，这户人家的儿子也有一架小小的天文望远镜。
“哥哥，你知道月球上有多少环形山吗？”
“三十多万。”
“可恶，你怎幺真的知道，我还想炫耀一下的！”
烦人的小孩在开始烦人之前就被家长拎走了，他收完晾晒的衣物回到了房间里。
名作家还没出新作品，佐久早最近没了看其他故事的心情，走神的时候会把平原区和火山区所在的那两册点开放着当背景音。
他洗漱完躺下的时候，耳机里刚刚放完平原区，系统自动转到了播放下一期。
这个月的满月夜天气很好，月光十分明亮，甚至亮得能让他看清大晚上突然出现他身上的不速之客有对向后生长的红色曲角，就像她是被刚刚开始播放的火山区电子阅读音给召唤过来的。
川小姐看起来手足无措。
“你听我解释。”
他思考停止地下意识伸手拍了拍她的角，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她来得正好，还好衣服已经收完了。
“嗯，是真的。”
冰冷的尾尖再一次缠住他的脚踝，不太魅魔的魅魔像气球泄气了一样趴在他身上。
“我可以吃吗？”
“哦……”
“会很辛苦哦？”
“先看看情况。”
23.
第二天早上，川小姐坐在床边穿衣服的时候，听到背后传来了一阵阴恻恻的声音。
“我不接受没有感情基础的肉体关系。”
他的声音冰冷且掷地有声，令她古怪的想起了自己刚出火山区时发生的一件小事。
火山区是个干燥的地方，在这里，会流动的液体绝不会是水，只会是岩浆。
炎魔的肌体是滚烫的，魔物们呼吸的空气也跟它的身体一样滚烫。
脚下的道路永不平坦，不是朝上就是朝下，通往另一座火山或迸裂的岩浆。
地面踏实而坚硬，有时候会看到它闪闪发光，那是潜藏在岩层中的黑曜石在发亮。
老实说川小姐并不讨厌她的故乡，但司空见惯的东西总是没什幺好稀奇的。
后来她收到录取通知，向西徒步走过七十二个火山口出了火山区，然后从最后一个火山口上往下跳，进入了草原地带。
落地的时候，她因为柔软潮湿的地面崴到了脚，一时平衡不稳仰倒在了草地上。草根间积存的水马上浸润了她的头发和手臂，她难受得浑身发痒，但不可思议的是，她没有马上站起来，而是就地在那里躺下了。
也许在五分钟之后，她就会跳起来尖叫着逃跑，也许在十分钟之后，她就会因为到处找不到东西清理而鬼叫。
但是现在，她只想躺在这里。
“啊——笑死了——”
“什幺？”
“早知道我就不焦头烂额的凑移民条件了。”
“哈？”
山石滚落在地，河川亦有尽时。
我们的故事就到这里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