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秋风裹来了晚枫落叶的香,还未窜进鼻,又立刻被药草的清涩苦香盖下。
我在御花园里踱步,闻了不免凝神静气,舒心平复许多。
将御园里姹紫嫣红移了,翻种名贵草药,是母皇前几年的想法。
如今是大凤王朝旭统年间,四境和平,国泰民安。女皇陛下更是秉持着宽仁有德的治国之念,统政年间持续变革,以身作则,不喜奢靡。
这大变药草园的御花园,更是向百官群臣,及天下百姓示明,哪怕是皇家寸金之地,也不会被用来仅为观赏玩乐。
“殿下,贡菊明目,白芍护肝,近日殿下审理文书颇多劳累,不妨奴婢命人采些带回去。”
侍女龙湄跟随我身后,聪慧过人,时时体己,只得我一个眼神,便利索地办起事来。
远处药丛忽有窸窣声,动静虽大,不见踪影,不知是否有小畜在其中穿行。
龙湄第一时间挡在我身前:“殿下当心,且待奴婢前去查看。”
御园太大,本是下了朝想来散心,只是一进园子,看到满目褐绿草被,闻到苦涩药香,我便记起母皇从小的教诲。
为皇室女子,担的是天下之责,护的是黎明苍生,虽享荣华富贵,这锦衣玉食,华贵之身也只是为了承起大任,而省去些不必要的麻烦罢了。
先帝原是前朝诸侯,封地在凤都,推翻旧朝后,便以凤为国号。
凤朝女子为尊,因女子生来聪慧多智,不失刚烈,宽仁慎罚,统理天下手段柔中带刚,爱惜人命,不轻易戮杀。
建国几百年来,数代女皇谨遵祖训,夙兴夜寐处理国务,不敢稍有怠慢,又时刻三省其身,难得施行暴政,这才有国家如今盛世之治。
我为当朝皇四女凌暄。
凤朝皇室宗亲崇阳,喜以日入名,彰显女子灼灼烈气,我便在出生那年得了这个名字。
“大胆贼子,莫不是想在此行刺!”
听闻远处龙湄怒声,我收回思绪,走上前去。
“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小奴御园侍药小郎,惊扰殿下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走近才发现,原先那窸窣的药丛中正跪伏着一人,身着粗朴绿衣,有几分侍弄花草奴人的样子。
只是他头冠掉落一旁,此时散发凌乱,竟不知在这安静无人的御园,怎会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接受到我一个疑惑的眼神,龙湄替我开口:
“这般不得体的模样冲撞四殿下,你到底有何原因?休得狡辩,否则拖出去乱棍打死。”
“殿下恕罪,小奴先前不慎跌倒,被药刺所伤,还不及收拾……忽闻殿下来此,屏息不敢出声,躲于药丛,却不想还是惊扰殿下,愿殿下责罚。”
这侍药小郎语声清脆,略带哭音,想来也读过些书,一句解释流畅简洁,如泣如诉,倒说得像唱曲一般,听得我心软了半分。
“罢了,既受伤,回去休养便是。”
“殿下心善宽和,倒叫这些奴才放肆了。”
龙湄望着我会心一笑,刚想上前来,又听得身后那小奴仓惶一声叫唤:
“四殿下!”
我本已转身,无奈回头,这回心里到腾出几丝火来。
朝中事务繁忙,我本不该在此流连,遇到个鲁莽小奴已有些坏心情,又三番两次阻拦我,岂不知皇女时间何等金贵,竟要这样打搅。
那侍药小郎依旧跪在地里,却羞赧擡了头,发束里扯下的凌乱黑丝遮在脸边,衬着一张清秀精致的脸,我看得愣神。
那人眼下颊边确有道伤口,渗着血,想来是被药刺所划。他瞄了我一眼,忙慌移了目光,样子惹人怜惜:
“小奴听闻女官姐姐要采贡菊与白芍,不妨让奴才去。奴才熟悉这药园,必为殿下挑选最好的几株,只望……将功补过。”
又磕了头,伏下身去等待我的应答。
“……”
“这御园……因没了百花,莫不是特地选了些美人来补?”
一时众人皆颇为错愕。
龙湄有些恼,又禁不住笑出声:
“殿下慎言。女皇陛下宫中,怎得出此般轻浮之语。还好周围的都是身边亲信,就只怕这小奴听了去,又要心思活络飘飘然了,也不知道羞耻!”
我失笑,见那小奴虽未擡头,脸侧已浮了红。
想来,我虽身为华贵万千的四皇女殿下,统管朝中刑审之事,兢兢业业,以德服人,奈何好色之心谁人无,偶遇妙人又怎会不叫人惊喜。
“本宫有失,只是这御园侍药郎实在俊秀,一时诧异,玩笑句罢了。龙湄,取了药便回宫吧。”
“是。”
她递了药篮给那小奴,
“殿下,宫中的傅容侍妾还不够您热乎的,又眼馋起这小奴才来了?我瞧着他是有几分姿色,只是,到底是个奴才,殿下可是真的想要收来玩?”
我摆了摆手:“本宫没那幺多心思,你知我是玩笑话。”
等待中,我却又免不了盯着那男子看。
他略理了发束,通通捋到了肩后,低着头在药丛里认真挑拣着,露出一整张白净的脸庞。眼帘轻眨,动作仔细,配着脸上一道伤痕,真是有几分纯情可人。
我心里想着,一会再命人送些药膏去,如此冠玉之容伤了总是可惜,却又意识到这小奴本身就精通草药,想来不需我多关心。
只是,难免愿意多给他些关照。若日后再来这御园,能碰上他,也是一件妙事……
未多畅享,这御园突然闹哄起来,一行人匆匆入了园。
为首的侍从领着身形颀长一人,男子艳丽异常,服饰雍容奢华,正是我二哥,当朝二皇子凌朔。
凤朝男子地位低下,宗室皇子皆不得以日冠名,凌日当空,幽月以佐,便以月入名。
皇子难当朝廷大任,多是用以同边临异国和亲,或是嫁给诸贵族稳定朝局,从小自然是以精养容貌,习侍妻之道为任。
二皇子美貌倾国,服饰华贵不已,即便今日并无大宴,也依旧着了件玄色鎏金孔雀翠羽裙,黑丝如瀑,伴着金簪流苏,衬他一张略施粉黛的娇艳容颜,好一尊绝色美人。
我同他行礼,他仪态得当,跪得也毫不怠慢。
“二哥。”
“四殿下。”
礼毕,未等我反应,那二皇子手下侍从,竟已去到那侍药小郎跟前,不由分说狠狠掌掴了一记。
“啪——”
力道太大,小奴一下跌坐在地,泪眼汪汪,却不敢捂脸,慌忙爬起来跪着磕头。
二哥这般盛怒,我不好开口,只由龙湄代了心声:
“二皇子,不知这奴才犯了什幺罪过?”
凌朔性情本孤高,身为皇子,自然也有着远胜一般男子的权力。
只是凤朝男子身份如此,终归都是皇女贵女的侍妾。怀着承宠之意居于后宫,想来他对付宫中男奴,手段都更为提防狠辣些:
“殿下,我现待字深宫,理应管教着这些奴才。今日这贱奴如此下流,冲撞殿下,还妄想攀上高枝,我不光罚他,更要向殿下讨罚。”
“这……”我伸手扶他。
凌朔身上浓浓的芙蓉香扑了我满怀,熏得我醉心。
“本宫怎舍得罚二哥。只是这小奴是先前不当心跌了一跤,狐媚惑主的事情,想来并不属实。”
凌朔神色漠然,并未正眼瞧他:
“侍药小郎粗衣素颜,仅跌了一跤,怎会衣衫如此凌乱,又恰好划了道不深不浅的红痕在眼下。瞧这奴才,媚眼如丝,楚楚可怜,当真下贱。”
“来人,既是挑了四殿下来御园的时候,我便帮他好好勾引殿下一番。拖过来将他衣服尽数剥去!”
“二皇子,此事不妥!”
龙湄上前,既是觉得不得体,更是明白我心里怜惜这小奴,不想我为难。
凌朔朝我走近了几步,我看着他逐渐放大的五官,容颜虽美,其间神情却愈发愤恨了起来。
直到那芙蓉香又窜进我的鼻子,我听到他压低了的声音,似有不甘,又颇多嗔怪:
“短短两年,四殿下不光娶了那傅家小子,传出许多闺房秘话来,如今还怜惜起这宫中奴才来了。
我怎不知,四殿下是如此多情风流的人?”
他自顾自地撇过头,毫不在意当场其他人的目光,
“当初殿下还说不会纳夫,要在宫里陪我一辈子,想来都是骗我的。”
我面上难堪,轻叹一口:
“都是小孩子的玩笑话,你又何必在意。”
凌朔脸色也更为难看,竟同往日一般胡闹地跪在我身前,抓着我的手不放,怨言间发中钗簪晃动不止。
那繁琐的服饰本是用来束缚他的举动,归训他的礼仪,此刻零零散散,碰撞着叮当作响,如他高傲的自尊般碎了一地:
“殿下!如今见我,竟连一个药园贱奴都比我更得你欢心吗,我就如此不堪,我就比不得他?”
凤朝二皇子如此广庭之下自轻自贱,一众侍从奴才不知所措,都跟着他跪下,倒是我站立难安,一时旧日思绪也涌起。
凤朝既是女子为尊,也有些不成文的规矩,那便是同辈亲属相慕并不为伦理纲常所阻。
虽说同姓结亲,其生不蕃。
只是在女子执政当下,怀孕生子本就是大事,条框颇多,男子侍寝更需禁己欲,常以口舌侍奉为主,非得允许若出精使贵妻受孕,便是连坐斩死的重罪。
少许女男间相恋,又是亲缘相连,便也能结成姻缘,只是此夫终身不能让妻受孕,更有诸多条框限制,免其因亲缘关系,而使贵妻宠淫过度。
身为皇室之子,若真能同皇家女子结缘,被纳入后宫,倒也是男子的一项好去处。只是凤朝几百年间,能够有此归处的皇子寥寥。
说起来,这宫中锦衣玉食供养着的皇子,各个貌如天仙,面胜娇花,倒是这凤朝权衡天下,平衡势力的好棋,又怎会轻易放弃,还他们一个安稳的下半生呢?
凌朔自然知道,他一身华袍下的躯体无非是日后哪位贵女的玩物,他这多年来修养的容貌也只是日后贵妻炫耀的资本。
再万人之上又如何,他这个二皇子,当得也不过是个,不得有自己思想和情感的物件。
眼前绝美之人蹙眉含泪,身后那小奴被人架着要扒去衣物,也是哭喊不止:
“殿下救我,殿下救我,若是今日被剥了衣服,奴才此生再无清白,只好一头撞死了,还望殿下怜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