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想,那大概是一对青年男女殉情。”Justus警官粗壮的萝卜指头揩了揩汗,面对镜头,努力整理了一下自己枯草一样的黯淡金发。作为西德本地警官,Württemberg本地的小镇已经快十年没有发生过命案了,在两位被吓破了胆的登山者报警登上本地小报之前,名为“正义”的警署署长还过着每天早茶咖啡甜点的点卯工作。“具体的情况我们还在调查之中,请相信我们警方,和Nazi并没有关系!请不要传播谣言!”
沈慧子看见那头明显因为受伤而一瘸一拐的鹿时,手上抓的橙背啄木鸟顿时变得没那幺吸引人。将捡到的那把Carl Heinz牌手术刀宝贝且快递地收进自己做的麂皮小袋子里——虽然丽姬早就警告过她这可能是恶魔的盖世太保用来割去犹太人耳朵的刀,自己捡到它是个诅咒。但她不在乎,这可是她用得最顺手的刀——然后就急匆匆想去追那头鹿。随意地把鸟丢在草地上,只是这可怜的小东西刚刚被她拔了颈子上的毛受了惊吓,只会在碎石和杂草中间扑腾身体尖叫,翅膀扬起一阵草籽泥土混合的小雾。
早晨的森林并不透亮,初夏的天气蒸腾着水汽在林中形成浓白的雾气,要不是灰苍苍的树林中鹿跑动剐蹭枝叶的声音,沈慧子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森林的幽灵。在靠近这片森林区域生活的她对这地方很熟悉,不然也不会这幺贸然追逐到森林深处。沈慧子想,她只是真的很无聊,鸟和青蛙已经不能再满足她肢解的欲望,一头受伤的鹿,如果能追到会是多好的解剖材料,或许以后还能尝试到人体。但雾气似乎阻断了感官的灵敏度,枝叶笼罩之下一切都像鬼魅,那头鹿到后来竟然不像是受了重伤的模样,在树木掩盖之下和沈慧子慢悠悠玩起了追逃游戏。因为跑动,女孩脸上细小的绒毛挂上了水雾凝结成湿痕顺着脸庞滴落,像泪痕又像汗液。最终,在横亘着三四条粗大树根的地方,沈慧子和鹿遥遥对望,她扶着粗粝树干喘着粗气,缺氧而产生的头晕目眩让她看不真切眼前的一切,等待那一瞬像一个世纪漫长的电视信号不良的雪花屏在眼前散失,看见那头鹿其实早已死去,青白色破损的脏器从腹腔漏出来,正上方还有一个正在挣扎自缢的男青年。
“有什幺进展吗,洛?”作为本地警署的新人,Florian自然是带着职场热血和责任感完成每一项任务,为从小生活到大的小镇维护宁静,就像一直作为精神指引他的Justus叔叔一样。可是琐碎的巡查工作,还有一直在试图与自己调情的同批进入的新人Ann很快让他对现在的生活厌烦,感觉往后的人生都要在填不完的表格材料和她挥舞的红指甲里度过。终于有一天,两桩人命打破了死寂水面的涟漪,这让他兴奋不已。“不要叫我洛,我不是小女孩,叫我名字。”他翻看着卷宗,忽视Ann的搭话,准备等一会出门探访事件相关人物。警署很小,所有事情都像缠绕在一起的毛线那样杂乱无章,虽然叔叔从上面申请了一些人手帮忙,但在这之前,他想依靠自己侦查出一些线索。
一个亚裔女孩和本地一个德国男孩。钥匙插进车把上的锁孔,他无不可地在想。难道是另一起Madama butterfly,可真感人。
没有经过思考,沈慧子两三下跨过树根,跑到那个挣扎青年身下,想要抱住他的小腿去救他——可得抓紧时间,她已经看到他涨紫的脸了——不奏效,被求生挣扎的青年一脚踢倒。顾不了生气,她绕到他身后,踩在那头死鹿的身上,天啊,真滑,她差点就要抱着他的腿去保持平衡,那这可怜的青年就不会是死于自杀而是他杀了。只能改为一只脚踏在鹿尸上,另一只脚用力蹬踏去作为支点好让青年借力将头从打结的绳圈中解脱出来。两个人相互纠缠了一会,这位自杀男青年因为沈慧子的突然出现阵脚大乱,身体本能的求生欲让他拽住脖颈上的麻绳,一边摇晃一边发出嘶哑的咳声。或许是第一次上吊自杀,打结的手法还很生疏,沈慧子突然觉得双手一松,全身力气接着失去了支点,噗通一声和青年一起摔在了泥地上——哦,她更惨,双手直接撑倒在鹿身之下腥味的内脏之上,黏腻冰凉湿润,直接让她干哕出来。鹿的眼睛无神地盯着她,淡漠而冷酷,让人发寒。
“Was hast du denn hier?(你在这干吗?生气的慧子不会用您来称呼这位自杀未遂的青年的。)”为了不接触更多恶心的东西,沈慧子腰腹用力挺起身子,一边呕一边骂这位素未谋面的德国小子。“Waschlappen!(胆小鬼)”此时已经把绳结从脖子上取下的青年正撑起自己咳嗽顺气,闻言擡头,沈慧子才发现他有一双清透似鹿的湛蓝眼睛,因为缺氧泛红,盛着泪。
Huizi Shen,中国人,准确来说是中国籍,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12岁来到德国之后就被抛弃成了孤儿(原谅年轻的警官脑补了一些家国血仇的场景)。Michael Müller,镇子里老猎人Jonas Fischer的侄子,母亲死后一直由舅舅抚养长大。
Florian在车上看完了几本档案,翻来覆去念了几遍中国女孩的名字都没念对,听起来像是“薇”和字母“z”的怪异结合版本。“慧子啊,慧子她。”他去拜访沈慧子死前的寄养家庭,只有一个人的家庭,是本地小镇小学教师丽姬。她擦着泪抹在油腻腻的红格子围裙上,看得Florian一阵反胃。“她永远有自己的想法,我曾向上帝祈祷过去原谅她的莽撞,可是没有用!她死于她的不洁和她的残忍...”男警官颇为头疼地打断这位虔诚基督徒教师的废话:“请问‘微支’有过日记本或者什幺记录她私人生活的字据吗?还有请您和我详细讲述所有您知道的事情。”
雾已经完全散去,青年原本像报废汽车引擎一般的呼吸声逐渐顺畅。慧子嫌恶地试图用泥土先把手上的污秽黏腻擦干净,原本愉悦的晨间她可以去解剖那只吵人的鸟的,结果遇到这种事情。“你为什幺自杀?”沈慧子掀了掀眼皮问他,对方犹豫了一下,沾了泥土的手指指了指自己嘴巴,随后摇了摇头。“...哑巴?”她皱眉,站起来想找地方洗手,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解剖一头鹿的心思,何况自己的小刀大概连鹿皮都豁不开一条口子。青年也站起来,仍是踌躇了一瞬,慧子感到自己左手被握住,两只脏兮兮的手皮肤相接,神经传递给她泥土滞涩和体液黏稠混合的奇异恶心感,她却没有挣脱,一是青年示意了一个打开龙头洗手的姿势,二是在救他滑倒的时候,她的右膝磕蹭到陈年硬质根茎和裸露石块,血流下来正泛着刺痛。
「我熬炼你,却不像熬炼银子;你在苦难的炉中,我拣选你。」——赛48:10
警官最终没有在丽姬那边得到什幺有用的信息。虽然得到她的应允可以查看沈慧子生前居住的小卧室,可妇人的身体带领他挤过那道小门时,她就又流下泪来,接着就失声,带着低哑悲哀的请求让Florian离开,手指擦着泪水带着常年劳作的褶皱,浑浊蓝眼睛里的哀戚震慑住年轻的调查警官,他甚至立即认为自己这次的拜访是莽撞失礼的。
从沈慧子的寄养家庭离开之后,Florian摇摆了一下就干脆打算继续调查那个叫Michael的另一位死者。这次他聪明点,先去老费舍尔(Fischer)家周围探探情况,资料上标注了那是一位独居山林的老猎人。但当他和周围居民说出“我想了解一下Jonas Fischer的情况”这句话时,那位年迈的老妇人举着茶杯,反问他:“你们警员之前不是调查过那起纵火案吗?老费舍尔早就跟着他的房子被烧成焦炭了。”一腔热血调查事件的年轻警官久久地失语,他的热情随着四处碰壁后终于被这句话被浇了个透凉。他回去问叔叔这件事,正义署长拍拍他的肩:“那是个意外,老费舍尔烧柴时睡着了,我们过去时早就于事无补。你已经很棒了洛,我已经申请了人手,很快就会过来增援,别太为这个耗心耗力了我的侄子。”
就像那头游刃有余鹿,沈慧子意外地发现哑巴青年对这片森林的熟悉远超过她,穿过那些在她眼里相似的树木,他领着自己来到一条小溪旁。她急忙挣脱他的牵引去溪水边洗手,因为长时间双手的接触那些体液干涸黏腻,她简直不敢回想那令人作呕的粘连感。每根手指都搓洗干净,忍不住凑近闻了一下,仍然是动物腥臊的味道。又用手舀水冲洗腿上的伤口,那边已经洗完手的青年从不远处折断了不知道什幺的植物茎秆,乳白色的汁液淌下来,他连忙用手接住,折返回沈慧子那。
没有办法和她解释自己在干什幺,他看到女孩奇怪探究的眼神,只能“嗬嗬”从胸腔发出破管风琴那样的气声,弯腰把手往女孩膝下递了递。“草药?”沈慧子很快了然,把腿伸出去让他把植物汁液摁在自己破皮的膝盖上,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她抽动了一下没出声,青年很快减弱了手上的力气,左手碾碎那一小条细茎,配合右手让汁液全部覆在慧子伤口上。他捂了一会松开,慧子感到那阵刺痛已经消失了,泛着清爽的凉意。
“喂,我叫沈慧子,你叫什幺?”她走到蹲在溪边再次洗手的青年身旁,小皮鞋轻轻踢踢青年,用树枝在溪边细沙上一笔一画写下“Shen Huizi”,把那截树枝递给青年。“Mi-cha-a-el,Müll-er”他一边写,她一边在旁边跟着念,稀松平常的男青年名字(补充一下,德语念法青年的名字不是迈克尔,而是米沙埃尔,米沙埃尔·穆勒),听起来没有她看的吸血鬼爱情小说里面男主那样古典浪漫的姓名,沈慧子就更好奇他为什幺要去做这样戏剧性的事。
“ok, Herr Müller,那请问您为什幺要自杀呢?”
holy shit.年轻警官在床上辗转反侧,一遍一遍复盘自己今天愚蠢的寻访,一无所获不说,还感觉自己是头蠢驴,被几个“可能”“大概”的词语跑来跑去耍得团团转!他想起自己小时候看的侦探小说,勇敢的主角们依靠蛛丝马迹就能破解一桩看似简单实则隐藏在水底的迷案,他一跃而起准备去警署好好翻一翻Herr Fischer当年的卷宗。
青年没有回答沈慧子,眼神清澈哀伤。“ich-muss-gehen.(我要走了)”他缓慢地用口型对沈慧子说,早上摔在裤子上潮湿的泥土已经半干,他试着掸了一下,掉下来一些灰屑。
“你一个人吗?”沈慧子突然出声,“陪我待一会吧。你有朋友吗?”Michael摇摇头,听到沈慧子口中的Freunde,眼中升起一些温和迷茫的向往。但是他还是让她先回去。你的伤口。他示意沈慧子渗着血的膝盖,做了个包扎的动作。明天,再一起。
“明天我去哪找你?”沈慧子问他。青年貌似有些不好意思,眼神透出窘迫,指了一下自己脖颈上有些骇人的青紫色瘀伤,沈慧子明白他的意思,在他上吊的那棵树下见面。她安静地看了一会Micheal,发现他的眼睛生的是纯净透亮的蓝色,像倒映的天空。
“那再会。”她向他挥挥手,转身回和丽姬的小家。男孩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等她在森林里变小直到成为一片树叶,才转身离去。
回去之后沈慧子才发觉,他们没有约一个具体的Termin,她不确定Micheal明天什幺时候会去赴约。
第二天是个阴沉的天,森林暗下来,呼吸之间吐出蓝色的雾气。沈慧子在这个静谧复活节假期的一天睡到下午,醒来时幽光浸洗房间内潮湿的空气,睡裙卷到腹上,她把它向下展平,窗外沉默灰褐色的树雪松针叶随风飘动,让她以为自己只是在梦里短暂醒了一下。当沈慧子趿着拖鞋跑去和米沙相约的地点时已经快三点,已经被免疫系统初步修复的伤口因为跑动而重新开始渗血,周围树丛枝叶沙沙掠过,她这一觉好眠同复活节一同跨入漫长的夏令时时制。
她看到那棵树边隐隐约约的人影,停下来弯腰喘气,嗓子充斥着跑动的血腥味。“he...hey!”好不容易气顺,她挺直身子朝那边挥手,“Micheal!”人影晃动来到她身前,沈慧子还没来得及和他说什幺,就瞧见青年比昨天更惨败的脸色,脖子上的绳圈缠绕留下的青紫非但不减反而多了些因为用力掐扼形成的手印。
老警署长官相信自己侄子,把档案室的钥匙备份留了一份给Florian,结果没想到倒是方便了他侄子做贼。前厅只有一个喝了本地自酿黑啤而酩酊大醉趴着睡觉的老警官,褐色蓬乱油腻的头发下露出红彤彤的酒糟鼻——没有发生这种耸人听闻的案子之前,这甚至没有值夜班的警察。加派的夜班警察也只是摆着做做样子,他是个老鳏夫,因为之前参加战争听力受损早早退役逃过被俘虏的命运,回了家乡依靠酒精度过余生。年轻的警官甚至能大摇大摆地路过他,他的鼾声都比脚步声响亮。Florian一边厌弃自己叔叔这不负责任的行为一边庆幸幸亏派的是他,不然自己根本没有机会去调查清楚真相。
他打着手电翻开老费舍尔的案件卷宗和调查登记的报告。卷宗里面附有一张照片,很符合他对山林猎人的印象,脸部皱纹沟壑纵深,嘴唇薄而紧抿,虽然一双眼睛因为年龄和劳作而老态下垂,但左眼眼底有一块白斑显得整个人凶狠阴鸷。妹妹Lily Fischer在生孩子时难产而死,Florian惊喜发现,Jonas Fischer竟然还有一个养女,在之前火灾事件之后竟然还来替他收拾过东西办理证件,最重要的是,她留下了她的座机号码。
第二天上午,他拨通了这个令他铭记一生的电话。
“Der Hasenfüß!(胆小鬼,语气戏谑的)”整个复活节假期,沈慧子都和米沙在森林里面度过。他带她去森林深处一汪清潭,沈慧子惊异于平坦的森林深处竟然有这样一处大地的凹陷,一池水平静无波倒扣在森林的土地,她脱了鞋袜衣裙,穿着内衣跳了下去,像一尾素白的东方人鱼。她喊米沙也下来,他也只是摇摇头,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帮她把衣服折叠整齐放在腿上不被泥土中的小虫攀上,她就喊他胆小鬼,米沙也只是清浅地笑,沈慧子发现这个男孩蓝色的眼底空旷阔大,坐在岸边像一株通体纤白的苇草,立在森林的暮色中。
在潭里扑腾够了,她上岸被风一吹冷得打颤,米沙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拥住慧子。其实他的体温没有多高,可是沈慧子还是觉得和他相接的肌肤上是温柔的烫意。穿好衣服,她向他挥手:“明天见。”
可是第二天米沙却没有来,这个时候沈慧子才意识到,自己每次去找他的时候,他都已经站在树下很久了,似乎从早到晚一直在等她。她有些犹豫要不要继续再等等米沙,可能他有什幺突然的事情绊住手脚了呢。森林里时间的流逝缓慢,沈慧子听风吹草叶,看蚂蚁大军搬着甲虫实体迁徙,触那一席清水感受凉意,大声唱歌。“你好,你好吗?”她尝试和一棵树练习她血液相息国度的语言。“爸爸,妈妈!妈妈好吗?さようなら(再见)!”最后靠着那棵树睡着了,醒来时森林已经暗下来,飘散着蓝紫色的雾气,慧子第一次一个人在森林里面感到害怕,米沙还没有来,她生气地一路跑了回去。
丽姬正在准备晚饭,看见匆匆从外面赶回来的沈慧子正打算叫住她,问问她这些天跑去哪里疯了天天不着家,慧子拿起一块黑面包抹了点黄油,没回答,反而问她认不认识Micheal Müller住在哪里。
“就是一个猎人的侄子,他不会说话。”慧子比画着向丽姬描述。
“你怎幺会知道这个孩子?他不久前就病死了。”丽姬给她盛了一碗甜豌豆汤,有些疑惑地说:“他们一家甚至在镇里没有固定的房子,住在镇子西边上山的路上。”沈慧子打着马虎眼默默记下,打算明天悄悄地去拜访,最好能吓他一大跳,质问他为什幺失约。
年轻的警官Florian此时有一些忐忑,就好像要约会最心爱的姑娘。上午,Julian,老猎人的养女在接到他的电话之后,沉默了一会告诉他自己现在在慕尼黑的律所工作不能和他细聊,问他晚上有没有时间。热血青年赶忙答应,连Ann的职场骚扰都没那幺难以忍受,回家之后就守在座机面前,等待命运的电话响起。九点三十七,铃声才如同交谊舞会压轴的那个姑娘姗姗来迟,Florian差点没从沙发上跌下去,赶忙起身去接。
“这里是Julian,抱歉让你等了这幺久。”
“没有关系女士,您能抽时间陪我做这个调查寻访已经是我的荣幸了。”
对方在听筒的另一端笑了两声:“你是来问我的父亲和我的弟弟的吧。”
“是的女士。”这幺多天的努力,终于能在纷繁的事件里抽出一丝毛线的线端,Florian下意识端直了身体。“请您把您所知道的一切线索告诉我。”
“故事可能会有一点长。”原本轻快的女声突然黯淡下来,透着电流的沙沙声,像一个幽灵从远方叙述久远的故事。
沈慧子的拜访大业遭到了客观因素的阻拦,假期一过,她就要重新去上学了。但镇里的中学放学很早,天光尚亮的时候她斜挎着包朝进入森林的隘口走去,刚到小路的入口,头一会儿阳光正好,现在已经黑云压低,硕大的雨滴和着闪电如同巨兽一般环绕着女孩。“scheiße!(该死!)”她把挎包抵在头上奔跑起来,急雨如瀑布打在沈慧子身上眼前,还好她终于看见一个小屋远远矗立在数目环抱的深处,迷雾大雨中海市蜃楼一般,但那应该就是米沙的家了。
慧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正打算敲门,忽然听见风雨交加声中暴躁突兀的男声,伴随着拖曳和重物坠地的声音,那一瞬间沈慧子冷下来,隔着一扇木门她感到绝望般的痉挛。生怕惊扰了什幺似的,顾不得瀑布一样倾泻在身上的大雨,她轻悄悄绕到房屋有窗的一侧,仗着暴烈的天气斗胆往里面看了一眼,是一间狭窄的卧室,向内侧的床上看,正对上一双木然空旷的蓝眼睛。
——还有跨在他背上,一边爱抚他耸动抽插一边暴力扇他耳光的强壮男人。
沈慧子落荒而逃。
“我是Jonas Fischer打猎时在山间的森林里捡到的,他说我当时被一只山林狼叼着,他一枪打中了它的脑袋把我救了下来。”Florian听得很认真,甚至拿出一个本子记录,以防错失细节,对面有滑动火柴的声音,呼吸间Julian似乎点燃了一支烟方便讲述。“我一直很感激他,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但在Abitur完成之后,我就逃离了他身边。”
“警官,他是一个憨厚朴实的老猎人,但是你知道吗,自从他妹妹Lily难产去世之后,他就像一个疯子。他收养了Micheal,总是抚摸着我弟弟蓝色的眼睛,说真像他的母亲。”她停顿了一会,似乎在搜寻不愿讲述的痛苦记忆。“当时我太小了,辨别不出来这种带着怪异和颤抖情绪的语气之下表明的是什幺。”
Florian不自觉地握紧钢笔,水墨在纸上洇开,像个丑陋的疤痕。
“我对不起米沙。”
一个昏暗阴天的下午,女孩迷迷糊糊从午睡的梦魇里挣扎睁眼,眼前如同蒙住一层若有若无的雾气,看见弟弟的床前的男人,自己的养父病态痴迷地舔吻他闭上的眼睛,小米沙怕得发抖,金色的睫毛在震颤,Julian觉得这一切荒唐到自己肯定仍在做梦,可是之后的夜晚,星月被树枝框住得纯黑的夜晚,每次她睁开眼睛,都是同样的场景,男人和无助发抖的弟弟,还有男人梦呓般细碎的低语。
Lily, Ich liebe dich.
Wo bist du jetzt, Lily.
Du hast die schönsten Augen der Welt...
Lily...
年幼的女孩缩在被子里面,那种在黑夜中被放大的潮湿舔舐的声音令她想尖叫呕吐,闭着眼睛泪水从脸颊划过掉落在枕边形成小小的湖。可是她什幺也没有做,她什幺也不敢做,在能做什幺的时候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逃离这座哀雀的牢笼。
米沙那因为酷肖母亲哀伤的眼睛,被她抛弃在过去。
暴雨无风的森林夜晚,沈慧子缩在被子里吮咬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每个指甲都光秃秃。第二天早上她也照常去上学,丽姬说今天晚上会做烤猪肘让她早点回来,慧子惊喜地应下。离学校越近她走得越快,甚至到最后奔跑起来像想要摆脱什幺一样,在校门口时又蓦然停住了,发疯一样往森林跑,暴雨过后的森林渗着潮气和草木腐败的气味,她刚跑到森林边缘就被石头磕绊狠狠摔了一跤,立马起身连泥土也不打就朝第一次见到米沙的那棵树跑去。
那时的青年不肯说原因,但却被沈慧子莽撞的拜访撞破了所有不堪。真正令慧子惊慌的不是她昨天看到的强奸,而是他们双目相对的那一瞬间米沙默然呆滞的眼神里迅速转变成的万念俱灰。
不在,不在。他不在树下。沈慧子徒劳地绕了一圈树妄图找到一些什幺,突然想起那个阒静无波的水潭,顾不上一身泥泞跑去,便看到裸身躺在临岸边草地上的Micheal,光透过桠杈树叶的缝隙照在他身体上形成圆润璀璨的光斑,沈慧子想,此刻的米沙已经成为画中的奥菲利亚,只不过没有身被鲜花,也暂时还没死。
她走过去,看他的眼睛。
“你是因为这个自杀的。”
青年眼睛里没有悲伤怨怼的情绪,平和地眨了眨眼,沈慧子甚至觉得他在和自己俏皮地玩笑。她从不远处搬来一块石头,坐下来把他的头挪到膝上。
“你没有想过逃跑吗,米沙?”
他动了动,牵过沈慧子一只手拼写:“我什幺也没有,甚至不会手语。”
“你恨他吗?”
“恨。”
“你爱他吗?”
“我没办法不爱他。”
“你想杀他吗?”
青年短暂的迷茫了一下,光从他湛蓝的眼睛里逃出去一秒。
“想。”
沈慧子笑了,歪头撑着下巴,拽了一根潭边的苇草在水里划来划去,盯着来水边补充水分的野鸟。“米沙,你知道吗,从小我就被父母遗弃在福利院,是丽姬收养了我。小时候我很乖,因为我怕再次被抛弃。现在我成了丽姬、法布勒夫人、牧师口中残忍的孩子,缺少同理心,解剖小动物,下狠手揍那个喊我日本纳粹的男同学。”
“我帮你吧,米沙。”
青年从慧子膝上坐起,心中酝酿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火烧起来的时候是一个晴朗繁星无垠的夜晚,老费舍尔的血躺了半个屋子,但是他坐在锅炉边手里握着一个酒瓶,看上去是多幺“不小心”。沈慧子让米沙用酒精把屋子里的角落浇透,自己则用那把小刀在老猎人的背上割了一行“fuck you”。她很用力,原来人体表皮被切开之后是黄白的脂肪,细密的血管,雪白的经络,致密有弹性的肌肉。她是个残忍的孩子,在拯救好朋友米沙这件事情上她将这个特性发挥到极致。他们站在木屋前,手牵着手,两个孤独的孩子在安静的火哔啵燃烧声中,灵魂达到了永久的震颤共鸣。
“感谢您相信我,讲述了这个对案件很重要的事实证据。”Florian久久地失语,久到Julian试探着叫了几声才回过神来。“还有一件事情,女士。您知道‘沈慧子’这个女孩吗?”
“不好意思并没有,警官。我的养父死之后,米沙被州政府的福利机构安排在临时住房里,我前去看望了几次,他没有和我提过什幺女孩。”
一整个暑假,她牵着米沙在森林里奔跑。警署去侦查处理这起火情时,沈慧子和米沙就坐在警员们忙碌取证处不远的森林公园座椅上,但是到最后竟然也只有一个“死于意外”的草草论断。他们当时并没有处理现场,但竟然都逃过审判,倒像是上帝苦心的安排。
夏天的森林生机四溢,她和米沙经常一待就是一天,在这个宇宙向上逃逸的阶段,两个孩子的身心都解脱尽深深的束缚。她终于可以带着米沙在潭中戏水游泳,他们在温暖晨雾的黎明中散步,夏虫鸣叫的夜晚也同样充满情致,他们攀上一颗高树,看黝黑的枝条从月亮上生长垂下。他们始终在这片森林中,却好像拥有着一整个世界。
无风的月夜,慧子问了米沙一个问题。
“你还想死吗?”
受到惊吓似的,青年在黑暗里震颤了一下,然后羞赧地点了点头。
从1949年东西德国被划分而治之后的第四个十年之后,Württemberg森林边缘的一个小镇,曾有一个女孩答应帮助一个男孩去死。上级的警员和法医姗姗来迟,检测过后对大众的说法是男孩上吊之后女孩来查看尸体,不巧的是碰上了带着幼崽的母熊,她的肚子被掏空了,胸腔空空荡荡。本地小镇记者很久没有碰上这样精彩的素材,一阵添油加醋写得天花乱坠,小镇的居民纷纷讨论起两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丽姬每日愤怒又悲伤,去法院状告这样不负责任博人眼球的报道,并坚称慧子暑假都在家里,自己也没有听说过这个男孩。但是很快,没有任何人再去议论这个事情。
在1989年11月9日,东德政府宣布允许公民自由通行,在两德民众游行和呐喊中,柏林墙倒塌,在历史车轮的辊轮之下,两个孩子的死亡微不足道,连谈资都算不上。
Florian很久之后回忆,其实Julian和丽姬都否认过沈慧子和Micheal的存在,但他之后去盘问沈慧子的同学,都说慧子有一个叫米沙的好朋友住在森林。他们两个的死亡时间相隔甚远,可是两个孩子死亡的地点又那幺近。资深干员Florian遗憾地叹息,他想,他可能一辈子也不会知道慧子和她的朋友在森林里的故事。
雾气弥漫的森林里,春天,生下十个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