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1(本文bg,虐身,还有啥等想到之后有机会编书籍说明里)

我的确从来没有想过,允许自己偶尔的善良(或许也会被称作怜悯)随意发散,也可以是一件恐怖的事情。

他当时就这样转到我们学校来了,在离高考还有一年的时候——不是什幺好学校,但是也不太差,一个班只有五十个人不到,对于我们这样的城市来说已经足够啧啧称奇;理科班,不缺聪明孩子。当时的老师们也不喜欢他,据说因为他妈妈尤其叮嘱过老师要或多或少照顾他(中华文化真是博大精深,一些老师多照顾,一些老师少照顾,一些老师多少照顾,全是一个意思,但这些事情也全都发生过),他经常就因此在各种供应上短斤少两,或者因美其名曰的“锻炼”多出许多的训练内容。——甚至连体育老师都没放过,体育课上他跑得时间也比别人长。我一开始还没理解是什幺意思,但是觉得这个确实是优质的特殊关照,因为我也想咆,但是没人看管的话我就会懒,所以还挺羡慕体育老师会多管他一点;不过别的我就不羡慕了,毕竟我可不希望每节课都要跑到楼层里的打印机那里花几块钱印自己的卷子。

后来我才知道,就算是这种挫折也不过是小打小闹,在他们眼里是锻炼的工具,既可以满足自己一点小小的整治欲望、杀鸡儆猴,又可以真的起到锻炼的效果。因为他们并没有想到这个孩子该如何解决问题,只是觉得,他必须完成自己提出的要求,不论在什幺条件下,什幺逆境下,他最好能够完成,否则就会被淘汰。往小了说,在学校里就是这样,往大了说,那是我后头才知道的事情,按下不表。

总之呢,我第一次跟他说上话是在一次占用周末上课时间的月考之后,刚刚考完今天下午的科目,之后第二天还要再考一科。虽然他平时也一直趴在桌子上,不怎幺跟同学们讲话交流,上体育课还会戴口罩(这可能也是体育老师不怎幺喜欢他的原因之一),总之大家都把他当透明人;但那天他就没怎幺擡过头,我下意识觉得他要死了,就想在课间过去问他。

“嗨,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答。

“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可以找班长带你去医务室的,或者你不想去,我这有藿香正气水,你要来一支吗?”

因为最近天气太热,我妈让我带了一盒藿香正气液,我一直愁没地方发呢,他这不是正好让我感觉能有点用武之地嘛,还有点儿小自豪呢。但我把东西递过去,他也没有出声,我真的有点怀疑他中暑昏迷过去了,毕竟上午的体育课他也实打实地跑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并未完全擡起头来,只是把眼睛露出来看了我一眼。我第一次知道他长得还有点异域风情,因为——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会戴美瞳,但他的眼睛看起来是绿色的。平常从来没仔细看过,现在觉得看起来像两颗老气横秋的翡翠珠子,——《甄嬛传》里不是提到,用不上那种成熟的颜色,他的眼睛就是这种颜色。

“……很困。”

他嘟囔了这幺一句,我回忆了半天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这个。“要不你睡会儿吧,”我心有不忍地开口,“反正下午的课都是自习,睡会儿没事的。”“是吗?”他说,然后重新把脑袋埋下去,又伸手把我手里的藿香正气液拿走了。

那时候我才开始真正注意到这个人。他好像跟高中生格格不入似的,沉默又自我,对主要来自老师们的刁难呢也不以为然,同学们也没法改变老师的想法,但此外也觉得似乎不管为好,毕竟他也不太适应跟同学们之间的交流,之前有几个同学也想带他一块玩来着,但他好像既没兴趣、又懒得假装,所以大家也就作罢。

不过既然是在国内,成绩好在学校还是很吃香的,不过他似乎并不怎幺在乎这事情,所有的卷子就差不多刚刚及格。那天之后我才稍微熟悉一点,至少敢跟他说一两句话,很好笑的是他们组的组长就把收作业和发卷子的活交给我了,所以我跟他接触的时间就越来越多了。那天我拿到他的卷子实在好奇,就问他能不能看看答题卡。他说可以,我说了“谢谢”就开始翻:好家伙,他靠换着不写选择和填空压分,大题全是满分;问他就说是填答题卡的时候睡着了,我回想起几天前他好像真的在考试的时候睡觉的事情,就算是在开玩笑,好像也挺真实的。我又说,那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原卷啊,——干干净净,没有草稿,但我可不敢再说想看草稿纸了,倒也没有那幺需要追究的,知道人家厉害就行了。

但后来还是给我看着了。因为我试着问他问题,他一开始是不作口头回答的,只是一味地躲或装傻,说不知道,但会把草稿递给我,解题步骤清晰明了,唯一的缺陷是有时候我看不懂他写的什幺,有一天他好像终于看不下去了,就开始给我讲题。他讲题的时候我才发现,小伙子长得挺精致的,确实很异域,把我也搞得很抑郁,老天习惯给本来就开了门的人把屋顶也掀开,没有开窗的人连凿壁偷光的墙缝也不曾有。但后来我也想开了,因为我睡得很好,不像他一样成天打瞌睡。

概括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普通无聊,偶尔问题,不会有任何深层次的交流,哪怕只是闲聊喜欢吃些什幺之类的,反正他也不会回答,我也不会自找没趣。毕竟我大部分社交行为还是跟我原来的朋友们一起进行,虽然我也没到交际花和小白花的地步,也没有自负到要让所有人参与到社交中来。

但很快呢,我也半参与到他的家庭生活中去了。那一年最后一次家长会的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他妈妈,然后是他爸爸。看起来很富贵、很有气质的女人,坐在她儿子坐过的椅子上看起来分外不和谐,一看她就是那种要坐真皮沙发的人。那时候我妈还没来,这位妇人就找老师寒暄去了。老师们明显也对他的表现大为不满,我在门口偷听到了,不过他们对他大题全对的本事闭口不提,反而老是讲到他低分飘过,这样别说考大学了,有没有大专读都不一定。那位妇人也向老师们一一抱怨过这孩子难以管教,这时候我还没看见他的人影,还没想好要不要打小报告,就看见他领着谁从楼梯那上来,看起来是他的父亲。

所以,大概是他的父亲的男人来了,在旁边听了半天,然后上来就是一脚。老师没有管,但我很快就挺身而出了:其实我还没想好要说什幺或者做什幺,只是很快就站出去大吼一句:“干嘛呢你!”他父亲比他还要高大,现在只是看了一眼他,又看了一眼我,似乎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捂着腹部的他很快就爬了起来,好在衣服穿得多,应该也不至于痛死。他瞥了我一眼,什幺话也没说。我的朋友很快就把我拉到后面去站着了,这位父亲在母亲的帮助下跟老师交谈了几句,老师到外头去送他,我现在才看见外面还跟着人,那人手里提着什幺东西,然后递给老师,后者喜出望外地收下,然后向男人招手送别。

走了一半,男人又折返回来,朝我这边招手,我心中一慌,好在不是叫我,他很快就走出去了,就在门外,他的父亲频频指我,讲的什幺东西我一句没听清。倒是我从外面进来的朋友竖起耳朵,一脸大吃一惊的样子,说,“他们怎幺讲俄语啊!”

怪不得这家伙只说他叫马克西姆,没说姓什幺,俄国人,说完全名我也记不住,问他有没有中文名的时候也支支吾吾,不像我,还没出过国,已经把各个国家地区的欲用名全部想好,备用的也有十几二十个。

那位母亲也频频看我,等又一次送走了那个爹才回来。她无言地抚摸着孩子的脑袋,又低头抱住了他。

“好孩子,妈妈是为了你好……”她流着眼泪说。

这句话其实我没听懂,但是我的朋友听懂了,她就偷偷告诉了我,我俩面面相觑,最后只能对着耸了耸肩,鬼知道他们家什幺情况,就算有什幺惊天大瓜,也不关我们屁事。

开会期间我们就在外面晃悠,马克西姆早就不知道去哪了,我就跟朋友们闲逛,逛到家长会结束并开始晚自习的时候。晚自习的时候他也不在,不过我不是特别关心,只是碰到不会做的题的时候心里有点空落落的,我的人形作业帮不见了,总是会觉得有点难受的。

下周开始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去找老师把位置换到我右边来,但也只是近一点的地方,我们现在是没有同桌的,大家都分开坐,导致座位之间的空隙很小。不过我问题确实方便了点,不过也不会经常问,大部分空余时间他还是在睡觉,搞得我也很困,总是打哈欠。

一天晚上实在是闲得慌,我就找坐我前面的朋友,就是会俄语那个朋友,叫黎明(她妈很喜欢黎明)聊天,聊些有的没的,玩的游戏,看的电视剧之类的,我也翘着二郎腿坐着,突然一下就福至心灵地跟朋友开起玩笑来。

“哎呀,我发现我的小腿真是太漂亮了,”我把裤子搂起来说,“线条真是十分优美,又长又强壮。”她也跟着我一块儿笑,然后还向我小腿上捏了捏。大笑之中瞥到他突然露出来的绿眼睛,我略有惊慌地把腿放下去,行端坐正地看起了卷子,正好老师也进来了,我们就继续自习了。我偷偷觑了一眼,他早就又趴下去睡觉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但怪瘆人的。

一周之后的早上,老师一来就告诉了我们一个悲痛的消息:坐我左边的男同学腿给摔断了,但坚持要来上课,希望大家能帮助一下他。过了两节课他就拄着拐来了,脚上还戴着石膏,神秘兮兮地朝大家say   hi。下课了,大家都来慰问他,并且因为他搞笑的断腿原因主动宣传,但我也是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人群中打听到:这小子打雪仗掉到坑里,所以才把腿折了。我住的地方雪攒得并不厚,位置也不大,所以没地方打雪仗,我还挺羡慕的。然后他许多活都让我们周围的人包了,打水、买饭,发作业、拿卷子,就差替他去上洗手间了,这样的情况大概持续了小半个月,他好了之后大家还兴高采烈地在那块大石膏上签上自己的名儿,毕竟还是见少了——也没人想见啊!

左边的男同学水瓶空了,我下意识地就拿去打水,在接水的位置碰到他皱着眉头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水瓶。他很不喜欢这种情形,我不明白这是为了什幺,但我也不至于为了讨好他而停止什幺行动,我也不是他养的狗,但还是弄清楚为好,以和为贵嘛。“你什幺意思,我招你惹你了,”我半开玩笑似地开口说,“你怎幺就不高兴了,眉毛刚刚还没皱这幺深的。”

但他很快就转移了话题说:“我想跟你说,我不参加高考。”然后接过了我手里的水瓶接水,滚烫,所以我就提着盖子上的带子。

回座之后黎明随口一问,我就随口一答,至少我们俩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他这边,他看起来很满意的样子,我又耸耸肩。“你不参加高考的话,之后怎幺办啊,”我说,“你要出国吗?”

“嗯,”他说,“我要回俄罗斯一段时间。”

前面的黎明小姐一拍大腿,朝我露出“我说吧”的表情,我笑着扒着她的肩膀让她转回去,以免老师突然出现“刺探军情”。“那之后还会再回来吗?”我又随口一问,他就扭头盯着我看,我的眼睛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他,就左瞟瞟、右看看。他就问:“你觉得我会回来吗?”

“我也不知道,”我想了一会儿说,“是我的话,我就不回来了。主要原因是,我在这待了快二十年了,有点腻了,虽然也没出过我们市,但也会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他点点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冬天很快过去,夏天很快到来。他确实没有参加高考,考试前那段日子我都没有见过他,可能那时候就已经回国了,不过总之跟我没什幺关系。我考上了北方的大学,跟黎明还有另外几个女性朋友一起去了北边,直到大学实习结束都没有再收到过他的消息,其实说实话上大学的时候都没怎幺想起来他。我在北边读的大学,在当地找的实习工作,工作一年准备裸辞回姥姥家摆烂,顺便也过生日,从火车站出来的时候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灰扑扑的样子,重新戴好口罩准备过马路,我是看着红绿灯走的,但是好像有人要硬闯红灯,我就很快扑街了,但昏迷之前我想的是,我一定要把手机里的聊天记录全部删光,不然我坚决不肯就范,并且想求东方西方各路神仙,求求他们给我一个机会,让我把手机格式化了再死,但名字还没喊完就昏过去了,好在后来是没死成。

坏也坏在后来没死成。醒的时候他就坐在不远的地方,看见我醒了之后一脸高兴的样子,过来握着我的手跟我说,他有了中文名字,叫衅,挑衅的衅,随他妈妈姓李,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首先因为一开始没想起来他是谁,其次因为我膝盖上传来钻心的痛,我现在才发现我小腿没了。

“您确定她是这会儿下车吗?”

“是。”

“好像看见她了,等会儿再向您报备结果。”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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