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落日无情最有情,遍催万树暮蝉鸣”的盛暑,我命稚玉把我最轻薄的衣裳通通挂出来。
这是我在临安度过的第三个夏天,也是我感觉最热的夏天。第一个夏天我和楚离落新婚,带着满腔的热情和希冀,转眼他把我带入彻骨寒凉的密室。第二个夏天我苦于摆脱肖期邺、白苏虞、赵锏的漩涡,心中荒凉,甚于天时。如今,才是真正明媚灿烂的夏天。
逢六月六天贶节,翁爹与楚靖越有一日假,我早已筹备布置好全天候家宴。前前后后晒书就花了三整天,还有晒我们每人冬天的大氅、皮草、易潮的物件又花了三五天。楚家两个庶妹,也就是我的小姑子回娘家,我也早已张罗好接送礼仪。然后我又命人去冰窖取冰,拿来做各式各样的酥山、冻饮,特地用莹润如脂的粉青冰裂纹哥窑碟子来盛。
我和稚玉好吃,每逢在外遇到个好吃的,总要给家里的主厨们带一些,让他们琢磨研究。后来楚映康分了三间楚家的酒楼让我管,我就让府内的厨子和酒楼的厨子轮岗、竞争上岗,做出畅销新菜式有奖金,得到主子们称赞褒奖也有奖金。所以主厨们积极性奇高,卯足了劲儿给我研究花样。
楚映康爱嚼挫糟冻饮,就是冰冻的酒渣子;楚靖越不挑,给什幺吃什幺,我就爱先从他碗里舀一勺,剩下的他都会吃完;楚啸玉爱吃冰雪冷元子,最好还撒点桂花、熟枸杞,甜甜腻腻的。我跟他们不一样,我喜欢以石蜜和牛乳、酥酪做成饼块,再与冰炒在一起,伴着新摘的杨梅和梨丁,用小汤匙一点一点吃。
席间推杯换盏,看戏表演,最是热闹。我总要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要看着别冷落了哪位姨娘,又得看着小姑子的孩子有没有磕磕碰碰。但我轻车熟路,早已习惯做这一大家子的管事,没有什幺突发状况能难得倒我,这也是我服众的原因。
“嫂嫂,这是何物?给我尝尝。”楚啸玉见我亲自端了个托盘,像狗闻见骨头似的第一时间往我跟前凑。
我嗔了他一眼:“少不了你的,小爷!不过要按规矩先呈给翁爹。”
我对楚映康介绍最近我和主厨研究的冰糕——将牛奶混合蔗糖、奶油、乳酪、榛子碎,冻成长条状的冰条取出,用刀切成一口一块的小冰糕,众人分食。楚映康的小外孙如获至宝,连吃了四块,我不敢让他吃多,忙将配比方子给了小姑子,好叫她回家鼓捣去。
日落时分,楚靖越和楚啸玉在亭子陪小外甥搭木条玩。院子里吹拉弹唱、莺歌燕舞,姨娘们舞作一团,翁爹醉醺醺的拉着这个摸手又或者拉着那个搂腰,有时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就搭上了丫鬟或舞姬。两个小姑子也乐呵呵的玩着掷石叠。
我作壁上观,正清闲着,两位小姑子却来找我搭话。她们一个年二十,比楚啸玉大点儿,在府中叫大姐儿,膝下一儿四岁;一个年十八,叫二姐儿,生了一对龙凤胎仍在襁褓。今日我挑了几件品相不错的玉器赠予她俩,当然是从楚家库房拿的。
她们年纪比我长,但我的辈分是大嫂,她们也不敢在我面前拿乔,都爱说些恭维的话,我也就随意听听,不当真。楚映康给她们选的夫家还算不错,都是通过科举入朝的清流文士,家风良好,糟心事少。但她们不经意间对我流露出的羡慕我也捕捉到了。
我想不通,她们家庭美满幸福,何须羡慕一个寡妇?
半夜西城的一间铺子烧了起来,因为有兰生扫愁的前车之鉴,引起不少人的恐慌。我和楚靖越被吵醒,我想赶去现场看看,楚靖越表示不赞同。
但我没有听他的意见,穿戴整齐上了马车。楚靖越只好追出来与车夫同座。一般情况下,我、楚靖越、楚啸玉三人可以一起坐马车;但只有我与他们其中一人的话就我坐车,另一人驾车或骑马。
起火地离我们不远,大概一炷香到达。我们到的时候火势已被控制住。好险!这家铺子隔壁的隔壁就是我名下其中一间商铺。我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嫂嫂是在担心什幺吗?”楚靖越出言。
“能不担心吗?这条街上有一间我的铺子,还有两间楚家的旺铺。”
楚靖越轻笑:“烧便烧了,有什幺事比嫂嫂就寝更重要?”
我没好气地撇了他一眼:“你听说过‘管家婆’吗?就是一个女人开始管家之后就有无穷无尽的操心,然后迅速成为老婆婆。”
“噗——”楚靖越艰难地把笑憋回去,“回去吗,管家婆?”
“你去马车补觉。我还得再探听下他们起火原因,明儿让商铺掌柜们都来开会,研究防火措施。”
我在人群中左钻右窜,把他们的闲话听了七七八八,拼凑在一起就是一个被始乱终弃的女人效仿“浪女侠”的方式烧死了自己的前夫和前夫的新欢。
听说这个“浪女侠模仿者”给前夫生了两个女儿,失火后下落不明。
自关雅岚死后有一段时间了,似乎“浪女侠之死”没有平息这场风波,反而掀起更大的反抗浪潮——民间不断冒出“新的浪女侠”以纵火或夜袭的方式夺取负心男子的性命或裁断男子的阳根,其中绝大多数事后落网,对罪状供认不讳,并坦然面对死刑。
我躺在楚靖越怀里闷闷不乐:“我做错了吗?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有‘浪女侠’。”
“嫂嫂不会错,错的是天下人。”
我轻捶了他胸口一下,擡头恼道:“你认真一点!”
楚靖越笑:“好好好。我确实认为嫂嫂不应该半夜去找那些无情无义的年轻郎官报复,嫂嫂应该来找我,与我夜夜笙歌。”
“你!”我气炸。
“不过,嫂嫂当真有不少义举救了很多人。且不说兰生酒一事,前年临安窃风盗团一夕间土崩瓦解、去年假币销账大案被击破,嫂嫂居功至伟。哦,嫂嫂还救了个父母双亡、被亲舅舅卖入风尘的孤女,如今还在楚家的绣坊有份体面谋生。倘若嫂嫂没有作为‘浪女侠’出现在这些人的生命里,那他们怎幺办呢?”楚靖越指尖穿过我的发丝,慢慢抚着。
“但……”
“现在有人打着追随‘浪女侠’的旗号伤人性命,你便觉得你也背负上这些人命了?”
我猛点头:“你最懂我!”
“难道她们在行不义之事?”
“二叔,她们让从不杀人的‘浪女侠’之名成为罪大恶极犯的象征!她们用自己仇恨的血涂抹在我费心费力坚持正义的道上!”
“可她们不是在杀该杀的人吗?那些男人该死。”
我叹了口气:“这世上哪有人该死……我曾随阿爹到过瘠贫恶苦之地,他们有的人吃自己的孩子、妻子,甚至吃自己的双亲,他们该死,但天道却让他们像魔鬼一般活了下来。人性本就丑恶、贪婪、妄念,若要溯源,我们又怎知自己的始祖必定靠公道的方式活下来呢?”
楚靖越沉默。
他很少在和我对谈中沉默。
“这些不惜以命换命的女子不可怜吗?可怜。那些背信弃义、毁人一生的男子该死吗?该死。难道因为他们该死,本就可怜的人就该豁出性命替天行道?为什幺这个世界没有天道?为什幺我们没有一个可以称之为神的审判者?为什幺不幸的人还要自己主持公道?”我一股脑将心里的话都说出来。
“嫂嫂……”楚靖越轻轻将我拥入怀中,安抚我的情绪,“我总算明白,你不是气她们冒充‘浪女侠’去干杀人害命的勾当,而是气天道不公,逼得她们只能以这种方式了结自己的人生。”楚靖越不愧是楚靖越,在我空有满腔情绪发泄、完全理不清自己的时候,他总能叫我真实地表达出心底最深层的想法。
“我是气,但我没有办法。”
楚靖越轻叹:“嫂嫂,世间大义,非一人之力。需万人,乃至万世。”
“二叔~~~我不懂~~~”
“嫂嫂,苍天无眼,世上无神,就算有,这一方也是神弃之地。唯靠人治。如一人能治,他必成神。否则,需万民共治,积蓄万世,方可成大统。也就是说,仅‘浪女侠’一人力有不歹也,然千千万万个‘浪女侠’崛起,盛世昌也。”
“我懂了!就比如说,有一个男人把女人的钱骗光了,报官无用,女人只好把他杀了。再有别的男人也骗光了女人的钱,他们也会因此死掉。久而久之,人类就形成了共识——不能骗光女人的钱。所以我们需要的不只是一个审判的神,而是千千万万个审判的神,让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人间才能清除罪恶。”我似乎想通了什幺,“不仅如此,应该要让女人有出人头地、自食其力的机会,这样她们才能拥有拒绝的权力和底气。我们无法以自身米粒一般的力量让朝堂和军队有女人一席之地,但我可以让更多的女子识字读书、参与买卖、增长见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