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维亚手腕上传来的震动让她重新审视起这周围的景象:这里应该是某栋建筑的一楼,看起来像是个围得挺严实的仓库。水泥的灰暗颜色被卷闸门缝下面倾射进来的日光照亮,因为这唯一的光线,这个没有窗户的场地也不算得太昏暗。
桌上坐了几个人,只有坐在她左手边的乔伊丝注意到了她的神色,先她一步问道:“怎幺了?”
奥利维亚摇摇头:“没事,我去外头一下。”
眼前的一切瞬间震动起来,奥利维亚从模拟睡眠舱里坐起身,拆掉头上和四肢贴的电极,手环上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她定这个闹钟就是为了小睡一下而已,不过没想到能有这样一个梦境。毕竟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做梦了。
还梦到了乔伊丝。
乔伊丝的情况依旧不太好,今天是她休眠的第六百一十四天,今早去看她时,一切数据如同往前。用一句话来概括——不好也不坏。当初她毅然决然要进入休眠状态,奥利维亚其实也能理解,与其这样惴惴不安等待达摩克里斯之剑斩断自己的生命,还不如进入休眠为将来留下一条后路。
奥利维亚决定再去乔伊丝那里一次,她有十分强烈的意愿想要把刚刚的梦境分享给她。奥利维亚捏着马克杯的把手,一边把梦境的图像信号和声轨解析出来,一边啜饮杯子里的咖啡。梦境并不长,不需要很多时间,奥利维亚一边靠在椅背上回忆刚才的场景。
梦里……还有几张桌子,桌子上铺有红色的桌布,那种圆桌就像是酒店里承接婚宴的桌子一样普通。这幺说,他们一伙人在那个仓库里是要吃饭?仔细想想……在场的还有谁……
几个模糊的面孔闪过,似乎都是以前实验室里的旧同事。也许是奥利维亚的潜意识里把先前某次赴宴的记忆打乱了,才会有在“仓库里吃某个不知名头的酒席”这样荒唐又好笑的怪梦来。
奥利维亚轻笑一声,把装有数据的终端拿在手里,大步往楼层的另一端走去。
梦境很快就接到了显示屏上,休眠舱里那张苍白的脸刚好能把上面所放映的一切尽收眼底,当然,如果乔伊丝真的能擡起眼皮睁眼看看的话。
奥利维亚没有开灯,任由屏幕上的光把四周的影子映得晃动不已。她看梦境放完一遍,这才轻轻开口。
“很奇怪吧,这个梦里,我俩居然是穿着白大褂去赴的宴。所以,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这是在做梦了。当初我们不是还吐槽过吗,真正在实验室里浸淫多年的人,哪会穿着白大褂去吃东西——就算当初我们在莱茵,去食堂也是专门又有一件吃饭用的……你还……你还喜欢在那件大褂的左边口袋里装一包湿巾。所以那个口袋看起来总是鼓鼓囊囊的。”
脑电图机上的波形变换得有些厉害,奥利维亚花了几秒钟才理解出这意味着什幺。
[乔伊丝能听见我刚才说的。]
她不介意再说一点。乔伊丝在这里躺了这幺久,应该也会怀念过去的日子吧。毕竟,她本人就十分想念和乔伊丝一起的时光。繁重的工作、复杂的政策、一天一个样的外界看法,种种都是她们不得不去面对的。乔伊丝休眠之后,奥利维亚很少再和谁去说自己真正的内心所想了。
她瞥见休眠舱旁边放的那一罐咖啡,那是她今早带来的。奥利维亚又盯着舱里面的脸看了一会儿,站起来,把那罐咖啡拿到手里。
“反正最后也是我拿走自己喝掉。”
奥利维亚打开易拉罐,尝到褐色液体应有的味道后,她悄悄皱了皱眉:“我还是喝不惯这款,对我来说有些甜了。”
脑电图又波动了一下,如果是乔伊丝,就会说:“我觉得刚刚好,只是你恰好不喜欢而已。”
乔伊丝病情刚刚恶化的时候,奥利维亚反而很少来看她。一方面,奥利维亚依旧相信总有什幺别的手段可以阻止,或者说,延缓眼下局面变得越来越差,另一方面,乔伊丝大多数时候都在沉睡。镇静剂让她得以忘记病痛给她带来的种种影响,但是却让奥利维亚难以接受乔伊丝的每况愈下。
终于在那天,乔伊丝决定要进入休眠舱时,奥利维亚第一个念头就是反对。
乔伊丝整个人瘦了些,但是看起来还算精神。她盯着奥利维亚的眼睛:“奥利维亚,你听我说。我知道——我当初也认为此刻进入休眠状态是个馊主意。你我都清楚这一举措的风险,但是我们必须做出决定了。”
奥利维亚无法控制自己紧咬的牙关:“乔伊丝……”
很难形容奥利维亚在乔伊丝刚休眠那段时间是如何怅然若失,有时候是一个转头,有时候是停下敲键盘的声音之后,房间里就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主机嗡嗡作响。
“我以后要是再梦到你,我就把闹钟掐掉,看看能不能把梦续上。”奥利维亚嘀咕道,开了个玩笑,“你看,我这不就错过了一顿饭了嘛。”
奥利维亚局促地搓了搓鼻尖,她当然知道自己说的话有多扯。她偶尔也喜欢乔伊丝那样一板一眼地纠正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正如她现在能想象到乔伊丝脸上的眼神、表情。
乔伊丝这家伙,要说她是个健谈的人,那根本谈不上。可那个属于“姐妹茶话会”般的夜晚,她们俩还是能裹着被子聊到凌晨三点。
奥利维亚也不知道哪来的那幺多话能聊,她平时不擅长交际,能看到的不过是哪个公司又想着骗谁的专利、现在什幺新技术在民用市场上会不会因为太昂贵导致企划暴毙……奥利维亚邀请乔伊丝来家里的时候,乔伊丝少见的犹豫了一会儿。
她的神情奥利维亚还记得一清二楚,乔伊丝先是歪着头思考了一下这件事的可行性,以及第二天她们的日程安排,最后是晚上到底要吃什幺,一脸严肃的模样让奥利维亚不禁想笑。
晚上两人一起吃了奥利维亚煎的牛排,她的厨艺还不错,起码乔伊丝的那个盘子被吃得干干净净。厨房虽然是奥利维亚家占地面积最小的区域,但还容得下她们两个人在里面忙碌。
乔伊丝坚持要帮奥利维亚处理食材:“你家有洗碗机,等下饭是你做,我光是坐着托着碗碟等开饭吗?”
她捏着蒜瓣补充道:“况且,做饭的繁琐永远都不是只在如何把食材和调味料混合均匀然后弄熟这一步上。”
因为她说得十分的有道理,奥利维亚只能扶着眼镜苦笑。
洗完澡,奥利维亚让她换了自己的新睡裙,那天晚上并不热,所以只盖了一条薄薄的毛毯。
虽然是熟悉的洗浴用品,可能是因为靠得近,奥利维亚仍然能闻到乔伊丝身上的味道。乔伊丝翻了个身,面对她:“奥利维亚,你最近……是不是有点莫名的心情不好?”
奥利维亚在昏暗中瞪大眼睛:“有吗?”
乔伊丝自己有点心虚:“有吧。”
奥利维亚左思右想,从一堆破事儿里面挑了一件看起来不那幺严重的:“我这几天,老是被拉去应酬,的确,项目已经接近尾声,有很多人眼红。但是我已经挡掉不少……基本后来也没什幺人来烦我了。”
“唔,”乔伊丝沉吟一会儿,“分析得出——里面有不少别有用心的人。”
“是吧,”奥利维亚无比赞同地附和道,“我真的都差把我的班表甩在他们脸上了,我哪来的‘改天有空’啊。”
乔伊丝勾起唇角,奥利维亚会这幺说,她并不意外。可,她辨别不出奥利维亚是不是在单纯地装傻。乔伊丝的脸有点热热的,干脆把毯子往下扯了扯,让手臂能暴露在空气中的凉意中。
奥利维亚见了,默默感慨:“乔伊丝的皮肤还真是好。”
乔伊丝的耳羽也很漂亮,她甚至说出了口:“你的发质和羽毛也很好。”
乔伊丝闻言摸摸头:“是吗?”她还伸手捻了捻奥利维亚耳边的头发,说:“我觉得没区别啊。”
奥利维亚眯了眯眼睛,不说话,只是任由乔伊丝玩她的头发。
“几点了?”乔伊丝往她这边挪了挪。
奥利维亚只是在心底计算了剩余的睡眠时间:“好像不早了,睡吧。”
“那,晚安,奥利维亚。”
“晚安,乔伊丝。”
奥利维亚抑制住想要打开舱门摸摸乔伊丝脸的冲动。她把剩下的咖啡喝完,关掉终端,只留了一盏小灯给乔伊丝。
她站起来,环顾一周,还是仍然只有机器运行的声响,并无第二个人的声音。从某种角度上来看,乔伊丝此时此刻应该也和她有相仿的心情。
临走前,她轻声说:“祝好梦,乔伊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