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父!”空莲大惊失色,“您老人家...怎...怎在此处...”
净妄的脸色实在是难看,他拧着眉,瞪着空莲许久,才压着声音开口道:“你怎可...在寺中做此等不堪之事...你可知这是...这是犯戒!你竟还敢口称长公主的名号?!”
空莲登时便跪下了:“师父!徒儿...徒儿自知不该,也知这是犯了清规戒律,可是...可是徒儿......”
“你做出这等事情,还能算是清修之人吗?”净妄痛心疾首,“还有,你、你为何胆敢口称长公主之名?你...难道你...在长公主府中,心里对长公主就图谋不轨?!”
“不是!不是的,师父!徒儿...徒儿...也是...不得已...”空莲急得满头是汗,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向净妄说出了他在长公主府的这段日子。
净妄听他说完后,几乎是头晕目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徒弟竟然与长公主发生了这般苟且之事,虽然空莲口中称是被长公主引诱,可且先不说他本是个和尚,应严守戒律,长公主的清白之身被他玷污了,这是要杀头的大罪啊!
见净妄脸上那面如死灰的神色,空莲自然也知道自己此次难逃严厉惩戒,他眼中流下泪来,朝着净妄磕头:“徒儿自知罪错难容,无论师父如何责罚,徒儿都一定全数接受,绝不求饶。”
良久,净妄长长地叹了口气,双目无神地缓缓摇头道:“空莲,你这罪错太大,为师不能如此简单地责罚于你,只能将此事上报方丈,请方丈定夺。”
空莲一窒,却也不敢反驳什幺,只得深深地磕下头去:“全凭师父发落...”
第二日晨诵之后,净妄便向方丈禀明了此事。此事关系重大,既关系到灵古寺,也关系到皇室颜面,净妄也不敢大张旗鼓,只敢到方丈的禅房中私下禀报。
方丈听了之后自然也是大惊失色,吓得胡子都要掉了,此等大事,他万不敢怠慢,立刻便叫来了空莲。
空莲一进到方丈的房中,扑通便跪下了,磕了个头,眼中含泪:“方丈...弟子...弟子知错了...弟子愿意领受任何惩罚。”
方丈眉头紧锁,又是叹息又是摇头:“空莲啊空莲,你如何...你如何就...唉,唉!”他闭起双眼捻动佛珠,念了好几句佛偈才平静下来,又长叹一声:“此事过于重大...空莲,你可知你已破了戒律?”
空莲垂着头,双肩微微抽动,应道:“弟子知道。”
方丈想说甚幺,却闭口不言,许久之后,他如昨夜的净妄一般,长长哀叹了一声,颤声道:“空莲,你既已明了自己所犯下的错,想来也深明这其中的严重。”方丈的声音听着似是突然苍老了许多,面上也露出了不忍之色。
又沉默了良久,方丈缓缓说道:“灵古寺第四十五代弟子空莲,因破佛门色戒,贪恋淫欲,已触犯本寺寺规、佛门戒律,责...逐出灵古寺,永不得再回。”
空莲惊呆了。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一双星目,一颗泪珠从他眼中坠下,砸在灰砖地面上。
净妄也吓坏了,他连忙走到空莲身边,面对着方丈也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方丈!空莲他纵是犯戒破修,但...但我们自小便将他养在寺中,这...他...您将他逐出寺去,他该何去何从啊方丈!方丈,请三思罢!”
见方丈偏头不语,净妄又磕了几个响头,苦苦哀求道:“方丈,空莲犯错,也是弟子传教无方之过,弟子恳请方丈,无论何种责罚都好,杖责、挑水、面壁,连跪五日诵经,不,十日!也可以!弟子愿与空莲一同领受,但...但方丈,请您不要将他逐离啊!”
空莲在一旁呆呆地跪着,脑中嗡嗡直响。他只觉得全身的温度从他的手脚开始,一点一点地往他心口的方向退去。他眼中的泪不断地滚落,在他俊俏的脸上冲出一道又一道泪痕。
方丈再次长叹,伸手便要扶起净妄:“净妄,老衲知你心疼空莲,老衲何尝不心疼于他?他自幼失了双亲,后一直养在寺中,老衲也是看着他一日日长大成人,老衲...又如何舍得啊!可是...且不说,他犯了佛门大忌,数次破戒,贪恋男女之事,这...这对方,还是长公主...一旦天威震怒,我区区灵古寺,如何能承受得住?此时逐他离去,老衲...也是为了寺里众多弟子着想啊!”说到后面,方丈年迈的脸上,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净妄擡头看着方丈,一句话也说不出了。他知道,方丈句句在理,若天家真要怪罪下来,将整个灵古寺抄斩,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事。
“可...可空莲他...”净妄心里仍是舍不得他这个徒弟,还抱着最后一丝期望,但方丈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这令净妄也没了法子,颓然地坐在地上,掩面哭泣起来。
在旁的空莲,心中也明了了。不错,犯错破戒的是他,他没理由让全寺的师兄弟、师叔伯与他一起承担可能的后果。
他缓缓闭上了眼,两颗泪珠被他浓密的睫毛压下,落入尘土,随后他又再缓缓睁眼,转向净妄,磕了三个响头,又再朝向方丈,磕了三个响头:“弟子明白方丈的苦心,一切都是弟子起的因,自是该由弟子来承受果...师父,徒儿感念师父的爱惜之心,徒儿不孝,不争气,还要让师父为徒儿求情...昨夜徒儿已说了,无论何种责罚,都愿领受...既是...既是...”他再说不下去,擡起袖子在脸上胡乱地抹了几下。
净妄扶着他的手臂,两人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空莲胸中憋闷无法言语,最终一咬牙,转身冲出了房去。
净妄还想追出去,却被方丈阻止了,缓缓地摇了摇头。
空莲一路快步回到自己房中,推开房门时,他脚步滞了一下。前两日才带回来的包袱,今日却又要...他悲从中来,又忍不住眼眶发热,他抹了一把脸,打开柜子,拿出包袱。可他实在并没有多少东西可收拾,他自小便已住在寺中,皈依后除了僧袍更是没有再多的衣物,此刻无衣可收,却更让他心中悲戚。
即使收好了包袱,他又还有何处可去呢?难道,他还能再回长公主府,去求那一份永世也求不到的归宿?还是如纪唐所说,就在长公主府中如此沉沦,待她出阁后过上那养老的颓废日子?
空莲在房中傻站良久,回过神来,却发现净妄正站在门外看着他,面上也尽是哀凄神色。空莲朝着他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师父...徒儿...想再在寺中走走看看,请师父允准。”
净妄的两片嘴唇翕动着,最后点了点头。
空莲的嘴角轻轻抽动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在笑,他双手合什,深深地鞠下一躬,便越过净妄,往前院去了。
他失魂落魄地在寺中随意地走着,走过佛堂时,手便抚着红墙,走过廊道时,手便摸过青砖。这灵古寺中的一砖一木,他都再熟悉不过。
他想起幼时曾有一次,随着阿爹到寺里来送菜,彼时他是第一次见这幺多和尚,一个个的大光头,他瞅着好玩,躲在阿爹送菜的板车轮子后面,一边偷看一边嘻嘻地笑;当时接菜的伙头僧人看见了他,笑眯眯地朝他合什:“小施主,你好。”他又害羞又好笑,便扒着车轮子,道:“大和尚,好。”
后来,他又随阿爹来了几次,可没多久之后,阿爹和娘亲便都染上了重病,他不知那是什幺病,只知村里的大夫来看过,摇着头走了。待灵古寺的僧人们,因几天未收着新鲜的菜而下山来寻他阿爹时,他阿爹和娘亲已断气了。
下山来的僧人见他着实可怜,村里又没有哪户人家能养得了他,替他安葬双亲后,便将他带了回去,从此便养在寺中。那时,寺里没有小沙弥,就他一个孩子,寺里的和尚们都喜欢他,便轮番教他念书写字。
当时的净妄还是个年轻小僧,教他也最多,闲时便带他玩耍、读书,因此,待他十四岁决定皈依后,方丈便将他排在了净妄座下,赐法号空莲。
日近午时,到寺中来参拜的香客已多了起来,行过空莲身边时,都向他行礼问好,他却双目无神,视而不见,只顾自己走着。
也有些师兄弟们看见了他,见他神色不好,便唤他,空莲也充耳不闻。他慢慢地走着,将前寺都走了个遍,又回到大佛堂中,跪在蒲团上,朝着佛像叩了三个头。
“佛祖有明,弟子空莲,修行浅薄,未能参悟禅理,致破规犯戒,为佛门大逆,实教佛门与寺中难容...日后若有报,请佛祖怪在弟子一人身上,万勿牵连方丈、师父,以及寺中的师兄弟、师叔伯...”
空莲俯首于地,口中念念有词,随后他站起身来,点上一炷香,又拜了三拜,才跨出佛堂。
他站在佛堂门外,怔愣了一会,像是不知该往何处去了。又过了片刻,他想起还未去往后山看看,便又朝后山走去。
灵古寺的后山风景极好,雨后能见彩虹,晴天可见佛光,许多香客来了寺里,都会到后山去一赏美景。不过,今日天气阴郁,空莲走到后山栈道时,未能见到远处峰顶的佛光,只见些阴云缭绕,而栈道上,有个书生模样的人,正在作画。
午时三刻,这名书生来到前院,随便截住了一个僧人,问道:“大师,小生有一封书信要交予净妄大师,可否领小生前去?”
那名僧人领他找到了净妄,那书生便从怀中掏出一张叠了几叠的纸,对他说道:“方才小生在后山作画,来了一位长相甚是好看的小师父,他向小生讨了纸笔,写了封信,说是请小生转交给净妄大师。”
净妄一听便知他说的是空莲,连忙接过了那信打开。
“师父:
徒儿不孝,明知自己所犯的错,佛法不容,寺门不容,口称无论是何责罚都愿领受,却流连不愿离去。徒儿自幼于寺中长大,如今犹记幼时,师父领着徒儿在寺中游玩,教习徒儿念书认字...诸多记忆,令徒儿心生眷恋,不肯领罚,却更是错上加错。师父,纵使徒儿在外有再多错处,灵古寺在徒儿心中,都有如家一般,可徒儿终究是无法归回了。徒儿恳请师父,往后每年,替徒儿到双亲墓前掬一抷黄土,供粗茶一杯,徒儿身于山底,已无法再祭拜双亲,也无法再侍奉师父座前,万请师父好生照顾自己,今后莫要再提起我这不孝徒儿。
逆徒 空莲敬上”
净妄的脑中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嗡嗡直响,他一把抓住那书生,颤声问道:“空莲呢?那僧人呢?”
书生被他吓了一跳,道:“他方才请我送信来...说他便在栈道那等着...”
他刚说完,净妄便拔腿狂奔出去,一路跑到了后山。栈道处确实还支着一副画架,可哪里有空莲的身影?净妄急着大声呼叫空莲的名字,又跑了几步,却见到了一串挂在栈道围栏上的佛珠。那串佛珠他认得,是空莲的。
净妄不敢再想,他不愿去猜测可怕的结果。可是灵古寺后山的这条栈道并非通路,走到底后须得折返回来,才能离开后山,而从后山出来后,也只能经由灵古寺的寺门才可出去,并无他路可走。
他又再喊空莲的名字,却无人应他。他又拿起了那封信,可这次他手却抖得几乎看不清上面的字。
“徒儿身于山底”
净妄无法再看第二眼,他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他不知自己是如何从后山下来的,他失神地走到了方丈房外,叩开了房门。
一见到方丈,净妄双膝一软,跪在了他面前,脸上尽是泪痕,他哑着声音,颤抖着道:“方丈...空莲他...”
“他跳崖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