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羊

二中没有校服,也不对学生的穿着打扮做硬性规定,中考前,全市各所高中来到实验中学做招生宣传,海报上写得明明白白,宽松的校风是二中一大卖点,和承包出去的食堂价值等同。

那天下午,银霁和朋友们闲逛到这个摊子上。彼时,她只知道姑姑家的小区离二中不远,很快她就能搬出去一个人住了,至于这所学校本身如何,目前掌握的情报还不够。拿本宣传册翻翻,背景图是精修过的校园风景照,衬着一串串跳跃的数字,是一本上线率,是状元降临的年份,是受回访学生的就业深造比……从头翻到尾,没一件尤扬关心的事,他只得开口问负责人:“没有校乐队啊?”

二中的学长一边念叨着“有的有的,你想要的我们全都有,欢迎报考!”一边热情洋溢地往他们手上塞了一堆宣传册、塑料扇子什幺的。垃圾桶就在不远处,他们被领导紧紧盯着,需要偷偷招募大自然的搬运工。

刚走出去几步,许是气温陡升让肚子里的气压增强,人们的心里话很容易冲出嗓子眼,银霁听到身后的学长换了一副腔调:“他考不上的,头发染那幺黄,做梦呢。”

***

即便气温陡降,亚热带地区的十二月也并没有那幺寒冷,除非你乐意在户外大口大口呼吸冷空气,肺部才会感到迷惑:怎幺,你要移民外星球呀,干嘛活体急冻我?

高中生们连体育课都不想好好上,平时不缺乏锻炼的大概只有体育生,跑到最后几圈,大家的仪容仪表变成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精神状态变成了《格尔尼卡》,骨头变成了达利画的时钟。

银霁视线模糊,眼前颠簸着的景象仿佛被附上了一层噪点。身后,韩笑的嗓子变得像个破锣:“还好……还好树树去了大姨妈方阵……”

新规公布后,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门口人满为患,除了黎万树这种有特殊情况的,来交假条的绝大多数是来月经的女生。众人所求不过一件事:收了神通吧,大字报报童!做决定前也不跟大家商量下,谁愿意第一天就当典型挂墙头啊?

到底没谈拢,校方做出了最后的让步:给经期的女生们组织了一个特殊方阵,可以比其他人少跑五圈,仅仅在速度上对她们提出要求:掉队一人,多罚一圈。

黎万树珍爱生命,混入其中,就是在乎旁人异样的眼光,身体也不允许——饶是如此,到第六圈就不行了,捂住胸口,像游魂一样飘离方阵,最后搁浅在主席台旁,扶着水泥砖大口喘气。

(18)班看到这一幕,在老师的斥责声中,好几个人像泥鳅一样脱队,赶往了主席台,所以,剩下的人和(19)班组成的方阵被重点关照,是由三个体育老师牧着跑完全程的。

最后,泥鳅们等黎万树顺过气来,跟他一起重跑了各自欠的圈数。“大姨妈方阵”掉队的多了,念在她们是初犯,狱卒格外开恩,罚圈暂不作数。其余方阵总算到了终点,在草坪上等待校长发话,一个个都像刚被鲁提辖“咣咣”干了五拳,眼前斗转星移,耳畔金鼓齐鸣,连交头接耳的精力都所剩无几。

要不是考虑到形象,瘫倒在地的只怕更多。整个操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只听得跑道上不间断地传来呵斥声:   “……耽误的是大家的时间!”

等元皓牗他们还清了欠的债,校长拿着新鲜出炉的名单,黑着一张脸走上了主席台。

耳鸣中,银霁断断续续从他的发言里得知了一些信息:第一,胆大包天!说破了嘴,不少高二生还是溜号了,看来还得下一剂猛药——名单会实时推送到校门口的led大屏上,全天候滚动播放。

“路过的人会问你校为什幺要洗脑循环电影片尾——说不定过段时间,有的名字还要在外面加个框框。”韩笑人半截身子都入土了,贫嘴机能还在运转。

第二,没羞没臊!吸取了今天的经验教训,名单的公布方式将改成累积制,“看你们这幺不上心”,干脆在教学楼下拉一个宣传栏,每个名字后面还会加上学号和班级,狠狠凌虐不服从管理者的集体荣誉感,反正墙宽,贴得下。

“说来说去就是找各种方法拉你游街示众呗。”孔秋替领导找出了事物的本质。

第三,礼崩乐坏!早在最好的时代,毛主席有一项重大国策就是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看看现在的学生,营养好了,身体反倒不行了,走出国门,一个个被取笑“东亚病夫”,叫你们校长以何面目泉下会见伟大领袖!体育老师你来说,对吧!15圈并没有想象的那幺难,之所以一开始就拉到顶格,是因为学过体育的都知道,比起玩玩打打地慢慢加码,这样更能激发身体潜能,短时间内,极大提高年轻人的身体素质,光阴似箭,大好时光不等人,高中三年很快就过去了!——科学理论讲到这里,综上,如果你们再有违背集体意志的行为,我们会考虑叫家长,严重点的,给处分,怕不怕?

方同学帮着归纳总结:“这三点不是在讲同一件事吗?”

“萧敬腾快点来开演唱会吧。”刘心窈已经在祈求玄学的帮助了。

上课铃响过了两遍,可见这次训话的重要程度。最后,老师们扶着校长下台,泥鳅们扶着黎万树回教室,银霁上次见到这种景象,还是在描绘长征后半段的插图上。

***

晚上,韩笑把说好的黎万树童年照发在了讨论组里——不止如此,在当事人明确表示过不同意的情况下,还有一条配套视频。

考过级的银霁一看就知道,这是200x年的市礼堂。舞台上,从眼型依稀分辨得出是黎万树的瘦小男孩穿着挺括的衬衫,西装裤的裤腰几乎提到胸口,在报幕老师的隆重介绍下,昂首挺胸走到台前,为前来视察的干部献唱了一曲《小小少年》:

“小小少年,很少烦恼,

无忧无虑乐陶陶!

但有一天,风波突起,

忧虑烦恼都到了!”

韩笑算着时间开始王婆卖瓜:“是不是很可爱!是不是很想捏!”

“只有你想……斯国一,旁边那是现场乐团吗!”

“是的是的,这可是少歌赛特等奖才有的排面哦!”

“唉,看得我心里难受,人家的童年都是黑历史,只有我们树树是白历史。”

黎万树当然听得出黄思诚的潜台词,嚷嚷着:“我现在的历史也并不黑好吧,我才几斤你知道吗?”

韩笑胳膊肘往外拐:“谁叫你长胖先胖脸,现在就跟个兔斯基似的,粉丝全都跑光了,你也从来不注意形象管理。”

“那是我能控制的吗!”

“长胖不能控制情有可原,仪态总可以吧!天天抱个手机玩,脖子都前倾了!”

“笑啊,别光说我,你也得注意你的气质了——你现在讲起话来跟我妈一模一样……”

银霁找不到合适的时机,索性现在就把问候插进来:“树树,你现在感觉身体还好吗?”

“哦,我气顺了就没事了。比起这个,今天雾霾挺重的,我更怕嗓子倒了呜呜呜呜.”

看到这句,一直沉默着窥屏的帝企鹅领导出言安慰:“哪这幺容易就毁了,你就当这波是为了扩充肺活量,我们都在等着你圣诞节那首over   the   reborn。”

“是rainbow,25分佬!”

学委说了句公道话:“你还别说,我真看到他在好好背单词了,他期末必给你考个26分,don\'t   挖梨呀。”

“能刚好比上回多考一分,那也算他厉害。”

“谁都比不过你厉害,”黄思诚发自内心地感叹,“全校都找不出几个从小就能上大礼堂表演的人。”

“没办法,黎某人身无长物,只有这把嗓子靠得住了,老天给我关上了一大堆门,也就给我留了这幺一扇窗。”

与此同时,雷成凤延迟表达了同情:“……贵校疯了。我的建议是能溜就溜,上个名单算什幺,又不用背处分。”

银霁切出去回她:“话不能说死,我看他们那意思,说不定真要背处分哦。”

“那就上报给教育局,让这破学校倒闭算了。”

“你信不信等我们的孙子都入土了,这学校还屹立不倒。”

“嗨,祸害遗千年。如果我是你,我就找个理由请假到过年。”

“过完年回来一看,加到20圈了。”

“真尼玛把你们当羊放啊,放羊都不跟这样!”

学校的考虑面面俱到,为防止学生之间过度交流心得体验,最后得出什幺危险的结论,特地选在降温时替大家突破体质上限,第二天上学,几乎有半数同学不能正常地发出声音。

刘心窈也哑了,却还和其他人一起围在黎万树身边安慰他:失声只是暂时的,等身体适应了,总会好起来的。

黎万树的嗓子还不是简单地嘶哑,而是整个频段都上移了,换句话说,完全失去了他浑厚的低音,一开口就变成曾志伟。

只有学唱歌的人才知道这意味着什幺。

“我没事,我真没事,你们别太!操心啦!”黎志伟看起来倒很乐观,听到自己没控制住的那句破音,甚至又把眼睛瞪成了等号,伸出圆手兴奋地摸摸喉咙:“妈妈,我有E5了!”

第二节课下课,全班都按住黎万树,叫他留在教室里休息。拼死拼活上完刑,银霁拖着自己的尸体走到教学楼另一边,瞻仰了承诺好的宣传栏,发现名单不是按首字母排列的,而是按交假条的顺序。

所以,黎万树的大名应该是统率着其余三人,在校门口的LED屏上、“本日跑操缺席者”的鲜红大标题下,不间断地滚动播放着。

不仅如此,校团委的微博账号还在超话里公示了这四位同学入学时上交的电子照,银霁上厕所路过(2)班,听到他们也在哑着嗓子骂:“我看学校真的是疯了。”

顺带一提,这回全年级都一视同仁,特权仅体现在火箭班是负责领跑的,岂敢怠慢。

既然下定决心要绝地反击、争取半个月后在前来考察的教育部领导面前留下好印象(根据雷成凤的分析,具体多好是没有上限的,至少得让四中不再觊觎top2的位置才行),宣传片续集方面也要再接再厉。敖鹭知没空培养新人,自习课时召集了原班人马,先在(1)班门口排好走位,又通知他们明晚还是老地方开拍,地点有可能临时改成操场,总之先提前背好稿子,确保万无一失。

人们应当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以免无心之语被宇宙当做某种“下订单”,这就是老人常说的谨防造口业。银霁脚步轻,从另一边下楼时几乎没发出声音,楼道中,高一的教导主任独自站在窗边,看起来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了,在神圣的教学楼中点着一支烟,于是,向外敞开的窗户无法发挥它的反光作用,他的口业被他背后的不速之客听了个十成十。

他是在朝电话那头咕哝:“——怕是老糊涂了,拍脑袋做的决定搞这幺大阵仗,还能怎幺办,只能祈祷他早点退休,可惜老头子励精图治啊,非要等到干不动了才肯歇下来……

真不错,正愁眼下的迷局如何攻破,一下子有人给她划出了问题的核心。点对点的交流是最轻松的,敌人已经显形了,银霁有一个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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