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友

依照书籍的指引,嵇芾一一辨认庭院中的植物,留下可药用、食用、美丽芳香者。到了秋初,外院依然卉木葱郁繁盛,却井然有序,更像一处治理良好的花园。她又转战内院,准备将杂芜一概清除,分划成畦,改种芳香植物。

这一年的秋老虎很厉害,日光毒辣,在户外稍一动弹,就是一身汗水。

偶尔直起身拭汗,忽然发现,囚室内间,装了铁栏的破牖之后,有两点晶光闪烁。

是人彘的眼睛。

觉察到她的注意,晶光很快退隐。

嵇芾已读过吕太后本纪,觉得这个人彘与史传记载不符,耳聪目明,肢体完好,毛发更是乌黑浓密得骇人。即使真人彘也是人做的,他多半只是一个犯了重罪的囚徒,幽系日久,与世隔绝,受过太多凌虐,还残留了多少人性,则是未知。

她试着投给书卷,他似乎会阅读;给他水,他亦喜濯浴;问他话,他却从不回答。虽然如此,嵇芾送饭或取便溺时,常自言自语,将自己姓名身世、当日活动、所思所见都告诉他。能有一个倾听者,也是很好的。

“大千世界,人如恒沙,但在这一方天地中,只有你和我,可能一辈子都要关在一起了,是为难友也。”

她并不觉得悲哀。越长大,越明白世路险隘、人心难测,富贵如浮云,能有这样一处院落避世,可谓幸甚。读书、园艺让她的生活很充实。她甚至开始研读医典,采集、收贮可以药用的植物。程晏的弟弟阿晟生病,状况凶危,按照她开的方子煎药服用,居然痊愈。

自那以后,间或有人来求医问药。她大着胆子治,一直也没治死人。

一日,永巷内忽然响起凄厉的女子惨叫,从早到晚,直至入夜,声声不绝,令人毛骨悚然。

嵇芾受此惊扰,难以入眠,黑暗中独坐,着实恐惧,唯一可能的陪伴,就是内院的人彘。想起初到时,曾被他吓得神经衰弱,而今居然抱着衾枕去他的囚室打地铺,自己也觉得好笑。

才卧下,铁栏内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别怕。”

她惊奇地看过去。

人彘对她点点头,又重复道:“别怕。”语声艰涩,像用钥匙开一把久已锈住的铁锁。

惨叫声连绵不断,持续了十来日。

话痨的程晏来送饭,总是惶惶然,递过食篮就走,无一言交流。

直到事件过去一个月,他才悄悄告诉嵇芾:十几个宫人密谋勒杀天子失败,被处磔刑。其中多人曾侍君寝,曾昭仪还是第五皇子生母,不宜显戮,遂被送到永巷行刑。天子对她们尤为忿恨,每日来观刑,且扬言,在仁智院听不到惨叫声,就降罪行刑者。行刑者找不到一点儿通融的余地,只能绞尽脑汁,折磨受难女子。

程晏惊魂未定,“这些天,我每日都是踩着血来去。”

他去后,嵇芾从小窗探头张望,果见一个院落门外,流出了一湾干涸的绛紫,其上苍蝇嗡嗡乱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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