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和向来注重仪表,即使年逾五十岁,身材依然保持良好,会精心打理头发,搭配服装,看着文气儒雅。
但他现在头发凌乱,衣裳皱皱巴巴,长时间的酗酒熬夜让他浮肿发胖。
他跪在孟鸢面前,拉住她的双手握紧,满是皱纹的脸涨得通红,泪水沿着沟壑流下,酒气熏人。
“小鸢,你原谅爸爸好不好?求你原谅爸爸...”
孟鸢垂着眼看他,没有半点挣扎,可她眼里的冷漠却让孟和觉得自己的女儿离得好远,永远再不会和自己亲近。
“你是想求我原谅,还是想求妈妈原谅?别再自欺欺人,你想求得原谅的那个人,已经永远不会给你回应了。”
她嗤笑一声,眼里的恨如有实质地划在孟和身上,“你都能趁着她病重出轨,现在又为什幺假惺惺后悔?你连最后几个月都等不了。”
“不,不...”孟和使劲摆头,情绪激动得喘不上气,“我没想让她知道...”
孟鸢冷眼看着地上哭嚎的人,他在真实地痛苦。
随着年纪增长到一定程度,性激素分泌减少,信息素对双方的羁绊减弱,尤其是向来受信息素影响较小的Alpha。
孟和背叛了和妈妈的爱情,去寻求新鲜的刺激。
可当他得知妈妈在去世前已知晓他出轨时,他又突然崩溃,无法接受在妈妈最后的时间里,给她带去痛苦的,除了疾病,还有他自己。
他不想伤害妈妈,但他更抵抗不住诱惑。
孟鸢没有丝毫心软,她只觉得可笑,出轨的人还做出一副深情的样子,撕开面具,他本质上是一个丑恶、虚伪、不忠的Alpha。
信息素在长时间里蒙蔽人的眼睛和心脏,一旦断开这层连接,伴侣之间的感情是如此地脆弱。
自孟和亲耳从魏阿姨口中得知这件事以后,整日沉溺于悔恨和自责,足不出户,除了孟鸢谁也不见,公司的事也逐渐交给她代理。
再后来他已经不太分得清人,趴在孟鸢的膝上,对着她叫妈妈的名字,固执地求她,“原谅我...原谅我好不好...”
最后一次去见他时,孟和罕见地身上没有酒气,他将自己收拾得利落干净,理了头发,试衣服的时候还抱怨自己身材走样。
他热情的讨好没有得到孟鸢同样的反馈,但他没有在意,笑眼盈盈地陪孟鸢吃饭,仿佛两人之间从来没有芥蒂,她精灵可爱的女儿还是很爱他。
孟鸢对那一天的记忆,除了孟和久违的慈爱笑脸,就是浴室里满地腥红的血。
浴缸旁边的人穿戴整齐,僵白的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手腕上一道黑红的刀口,汩汩流出的血被稀释成淡红色。
四年之后,他最终选择放过自己。
在后来的两年里,这一天无数次出现在孟鸢的梦中。
她本以为那天孟和走出痛苦,准备重新开始生活,可最后的结局永远是满眼的血红。
孟鸢睡梦中非常不安稳,睫毛急促地抖动,泪水沿着眼尾滑落。
席酩看了半晌,轻轻复上她的手。
梦里的孟鸢忽然闻到微酸的柠檬气息,驱散了满室的血腥味,她闭上眼睛,陷入一片柔软纯白的云里。
......
孟鸢从深度睡眠里自然醒来时,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空气中还残留着微酸泛苦的柠檬气味。
在边城的这段时间,因为身体上的疲累,她的睡眠质量远好于在主城时,一直没做过那个梦,直到昨天高瑜的话让她太过生气和心寒,被负面情绪影响。
说来可笑,她虽然憎恶孟和伤害妈妈,可她有时会忍不住怀念他对自己的好,尤其是面对孟儒以及其他没有人情味的亲戚,她一个人孤立无援时。
幸而这次中途被一股清新的气味安抚,带着她逃离噩梦中的困境,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孟鸢有些惊讶地抚一抚脸,这味道好像是席酩的信息素啊。
桌面上的显眼位置摆放着几支营养剂,孟鸢没有客气地拿起食用。
她这几天来都只靠压缩饼干撑着,加上高强度工作,昨天晚上因为过度疲劳昏倒。
几支营养剂是她应得的报酬。
在此后的一周多时间里,席酩一直没有回来。
孟鸢依然跟着宋杏等医护人员照料伤员,每天回来时累得只剩半条命,根本没有力气想多余的事情。
这段时间虽然辛苦,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幺喜欢的生活,简单、充实、又有成就感。
看着自己照料过的伤员,从奄奄一息到伤口结痂,再到能下地缓慢行动,肉眼可见地一天比一天健康,她感觉心里有块枯萎的地方又开始萌发新芽,慢慢恢复生机。
那是她曾经学医的初心。
在某个休息间隙,她脑海里突然炸火花似地一闪,掰着手指数了数,她已经超过拜访孟儒的期限好几天。
孟鸢破罐子破摔地撇嘴嗤笑一声,懒得管他。
......
某个早晨,孟鸢被噪音吵醒,她缓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终端提示音。
她的终端在基地发生袭击以后,芯片不慎损坏,被她随手搁置在休息间哪个角落里。
现在正放置在桌面上,又能正常工作。
孟鸢眼皮一跳,席酩回来了。可这一览无遗的房间里并没有人。
她在边城的联系人只有席酩一人,迫不及待地起身去接通。
看到显示的“高瑜”二字时,孟鸢期待的心瞬间沉下来,不耐烦地蹙眉。
这人竟然还没走。
对方显然没有意料到会接通,静了一瞬没人说话,高瑜突然惊喜地嚷嚷起来,“孟鸢小姐!你可算接听了,一直联系不上,我很担心你!”
“我没事,你先回去吧。”
“...那怎幺行?!”
高瑜被她风轻云淡说出的话激得忘了控制情绪,连忙压着嗓子放软声音,“孟鸢小姐,高老爷也是为了你好,这打仗的地方真不是Omega能待的,你别和他老人家硬碰硬,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想了一想决定给她施加压力,又补充道,“这里的仗也没有打完,这几天我看到基地的兵抓了好几批人回来,一个个头破血流的,说不准什幺时候又打起来。咱们最好还是...”
孟鸢听得烦躁,她现在已经不打算讨好孟儒,也懒得和高瑜做戏,直接没礼貌地打断,“我还有事,暂时不回去。”
对面连“哎——”几声,孟鸢直接掐断,给该联系人加上屏蔽,杜绝他的骚扰。
行军床只有一人来宽,她只能平躺着,规规矩矩放好手,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安静等了好几分钟,孟鸢突然龇牙骂高瑜,偏偏在这个鸡肋的时间点吵醒她。她还差半个小时才能到达饱眠状态,可心里想着席酩,怎幺都无法重新进入睡眠。
他昨晚肯定回来过,现在人在哪里呢?
正在她焦躁得恨不能打开终端当面将高瑜骂一顿时,门口突然传来微不可察的开门声。
来人将脚步声压得极低,如果她在睡眠中,绝对无法察觉。
鬼使神差地,孟鸢闭上眼睛,调匀呼吸。
脚步声去往办公桌的方向,停顿几秒,朝行军床靠近。
孟鸢闻到带着水汽的清新气味,细微的呼吸扫在她裸露的皮肤上。
即使看不见,孟鸢知道席酩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
心跳快得无法抑制,她一边努力压稳呼吸,一边分心控制住自己的面部表情。
孟鸢现在无比后悔,早知道就自然而然地和他打招呼,为什幺想看他会对熟睡的自己做什幺。装睡耗心耗力,万一被他发现揭穿,她还得丢脸。
席酩什幺都没做,单纯蹲在孟鸢旁边看了一会儿,而后起身在办公桌前坐下。
孟鸢浑身泄力,睫毛飞快颤动,轻轻长呼出一口气。
席酩打开工作笔记,细细摩挲扉页的名字,微抿的唇角缓缓弯起。
孟鸢干躺了十来分钟,装作刚醒,舒展四肢,看见办公桌前的席酩,故作惊讶提声道,“你回来了!什幺时候回来的?”
席酩转过身,他显然刚洗过澡,发尾还湿着,皮肤泛着湿润的水汽,整个人清凌凌地好看。
孟鸢无意识地抿住下唇,牙齿轻轻磕在上面。
席酩目光一顿,不着痕迹地移开,“半夜回来的。”
孟鸢赶紧起身让出位置,“那你来躺一会儿。”
席酩点一点手里的资料,“我先处理些事情。”说完便转回头继续工作。
孟鸢洗漱完,又吃过早餐,已经到了出门工作的时间,席酩还是没从桌上擡头看她一眼。
“我想看看你的伤口。”
孟鸢最终还是说出口,她并不确定席酩会不会同意,天地良心,她真的只是关心伤势。
席酩停下手里动作,擡头看她半晌,主动解开扣子。
当初那条骇人的疤已经只剩下手指长的一段,周围的新生皮肤泛着粉色。
席酩身体素质优越,伤口恢复得又快又好。
孟鸢放下心来,注意力分散,一打眼落在他肌理分明、线条优美的肩背上,他已经全然长成一副成熟Alpha的身体。
意识到自己心猿意马,孟鸢心虚地觑一眼席酩的反应,帮他放下衣服,挥手出门。
宋杏告诉孟鸢,这段时间基地一直在追剿二十一区内残存的反叛派,现在大体上已经完成清扫,转运安排在后天早上。
孟鸢在见到高瑜的当天就给了宋杏肯定的回复,她愿意参与转运。
本以为那十天只是留给伤员暂时休养,原来还用来清扫反叛军,难怪高瑜说看到基地在抓人,想必席酩这段时间正是在做这件事。
赶来支援的前线军队逐渐撤离,只留下紧缺的医护人员,到时候一部分参与转运,一部分留在基地照料剩下的伤员。
晚上的时候席酩告知孟鸢二十一区通往边城中心区的道路已经清扫完成。
孟鸢平常地点一点头,“我知道。”
席酩停顿一瞬,见她没有下文,更详细地解释,“现在已经可以安全回主城。”
“我现在不回去,我已经答应参与转运。”
席酩眼睫一颤,惊诧地看她,一时没说话,又垂下眼皮遮住眼里的情绪。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紧压的沉重突然消失,他在极力克制面上的惊喜。
孟鸢见席酩脸上没有表情,抿着唇没有看自己,微微蹙起眉,语气不悦,“你也觉得我不该留在这里吗?”
和很多人一样,觉得Omega不该留在危险的战场。
“不是。”席酩思量着开口,“你要不要联系叔叔?来边城这幺久,私人终端无法和主城通讯,他应该很担心。基地里有公用终端设备,可以申请连通主城的权限。”
孟鸢的目光落在席酩脸上许久,她发现席酩的话并没有挑起她悲伤的情绪,自己也并不排斥平和地将这件事告诉他。
“忘了告知你,他在两年前自杀去世了。”
孟鸢很平静,而一向淡然的席酩肉眼可见地被她的话搅乱。
他瞬间僵在原地,瞳孔骤缩。
他已经适应边城的某位战友突然传来牺牲的消息,而主城的人,只要无病无灾可以平安老去。
在主城的最后一年,孟鸢与孟和的关系直转急下,但席酩从未想过会以孟和结束自己生命的惨烈方式收场。
离开主城以后,他与那里的一切断开联系,包括他最亲近的孟鸢和席绣,他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
席酩深深看着孟鸢,眼里的情绪浓得化不开。
难怪孟儒会不顾孟鸢的意愿,给她指定未婚夫,如果孟和在,一定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还有那天晚上,孟鸢明显梦魇,他原本以为她只是想念孟和。
孟鸢见他反应激烈,反而安慰地对他笑一笑,“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