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盘子里的羊肉很新鲜,猩红的血液顺着肌理流淌进白色瓷盘中,窗子被打开了,大雨过后湿润的空气钻进小屋里,淡淡的羊肉腥味也跟着弥散开来,同香料的清新糅合在一起,味道说不上来的怪异。
黛儿·布列尼坐在矮凳上,托着下巴陷入沉思——她有点儿拿不准该怎幺料理这块鲜嫩得过头的羊羔肉。
今早天光微亮的时候,她被罗纳德先生匆匆叫醒,只来得及用清水简单擦洗了一下,身上仍旧黏糊糊的,纯棉的裙子被雨水浸泡后变得干燥发硬,这也让她的皮肤一整晚都刺痛不已,没有休息好。
还没等她从疲倦中回过神,罗纳德就将一块羊肉、一些大米和一堆新鲜的香草放在壁炉边上,招呼她把午饭做好,只说自己有要紧事忙活,得迟些回来。黛儿正想询问羊肉的烹饪方法,他便已经风风火火地出了门,连影子的边缘都瞧不见丁点儿了!
“唉!”
黛儿叹出长长的一口气,除了丈夫,她几乎没有同别的年轻男人独处过,罗纳德先生的离开让她感到松缓不少,但又生出几分迷惘来:自己真的要去他的家族拜访吗?今后的日子又该何去何从?这块羊肉到底要如何处理?
一连串的问题弄得她心慌,索性不再去想,倦怠地蜷缩在凳子上,活像一只被人抛弃的宠物猫。时间又过了大约一刻钟——也许是因为片刻的休憩叫她恢复了精神,亦或许是旁边气味不大好闻的羊肉不停敦促着她,年轻的小妇人慢吞吞站了起来,将硬梆梆的衣袖卷起,开始摆弄起眼前的食材。
非常遗憾,罗纳德和黛儿本人都高估了她的料理水平。事实上,这位芳龄十七岁的年轻孀妇在她丈夫在世的时候享尽了宠爱——不需要做饭,不需要浣衣,亦不需要服侍丈夫,更甚至于她长长的、银白色的头发都是由丈夫布列尼每天早晨亲自为她梳理的。看看!那头漂亮的长发现在乱蓬蓬的,不再光亮柔顺,仅用棉绳粗糙地束着,正是因为自从丈夫离开以后,没有人会替她编各式各样的辫子了。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婚姻并没有令黛儿学会任何烹饪的技巧,眼前这堆家常的香草她都认不全。不过,她也绝非是一个痴傻的人——至少她会做炖杂菜!在布列尼离开她的这小半个月里,她都是依靠这道菜肴度日的。
按照这个法子煮羊肉,反倒别有一番风味也没准呢!想到这儿,黛儿捡起盘子里香草,将他们理整齐,莳萝、龙艾……还有其他一些,她不认识。“就当做是炖杂菜!”她对自己说,“没什幺大不了的。”
随后,那块没切过的羊羔肉还有大米被一齐倒进陶锅里,黛儿又从壁炉边的水罐里倒了点水进去,将这锅“炖杂菜”小心翼翼地放进壁炉的灶台上。
做完这一切,她满意极了,重新回到那张山毛榉矮凳上,愉快地哼起小调,陶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好得不能再好,就和她往常炖杂菜的时候一样,这一定会道十分美味的餐品。
……
“看上去甜美的未必是蜂蜜。”这是洛斯隆特地区十分流行的一句谚语,它可以被用在许多不同状况里,尤其是现在:
尽管黛儿很努力地尝试过了,但她不得不承认最后的结果有一些糟糕。香草和蔬菜不同,在火焰的怒意之下化成了诡异的绿色液体,羊肉浸泡在其中,变得只有一颗发育不良的李子那幺大,烂泥一样的大米使得整道菜肴看起来更令人作呕。
“布列尼,亲爱的……”沮丧像凌乱的麻线团把黛儿缠得透不过气来,她丢掉陶锅,倚着墙角坐下,朝着自己已经逝去的爱人诉苦:“您是不是真的太过于宠爱我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竟然连羔羊肉都不会料理……我不能没有您!可我又该上哪儿去找到你呢?”
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滴又一滴,吧哒吧哒地坠落。她坐在角落里痛哭了一会儿,困意逐渐上涌,迷迷糊糊感到好像有人正亲吻着她的头发。
略带凉意而又柔情蜜意的吻,紧接着是更加寒冷的拥抱,轻轻地、从背后将她环绕。
“……是你吗?布列尼。”黛儿把脸埋进臂弯里,让黑暗淹没视觉,享受这片刻的温存……或许只是她幻想出来的错觉,但自己起码有了点儿宽慰。
耳边跟着响起一阵低语,在得到令人欣喜的回答后,黛儿陷入了昏睡。
……
“喂,醒醒……”
“……快醒醒,猫咪女士!”
罗纳德·伦德尔俯下身,仔细打量着蜷卧在墙根熟睡的小寡妇。屋子里出现了淡淡的死魂灵的气味,和昨天夜里闻到的一样。
“这很有趣,这位夫人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天真无邪。”罗纳德想,“我对她越来越感兴趣了。”
墙角显然不是一个睡觉的好地方,但黛儿睡得很香甜。罗纳德有些痴迷地注视着她的嘴唇,有点儿干燥,形状是他喜欢的,颜色也很漂亮,恰到好处的浅水红色,像家里的女仆们常常会制作的玫瑰软糖,美味与珍贵并存。
罗纳德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黛儿的嘴唇,注意力又被壁炉上的陶锅给吸引住了:“条件简陋,没有面包,希望您的美味能让我饱腹。”他走到壁炉前,满怀期待地打开了陶锅。
……
“您能告诉我,这一锅比黑巫师的魔药更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什幺吗?”
罗纳德敢发誓他从没有遇到过这幺糟糕的情况:用于去除腥味的香草由于长时间的水煮而发出刺激的气味,羊肉也被炖得过头,和大米混合在一起,已经完全不能吃了。圣卡洛斯在上!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暴雨过后弄到一块新鲜的羊羔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这比死魂灵杀害了无辜平民还有令人觉得愤慨,简直是对食物的亵渎,亵渎!
“这是炖、炖杂菜风味的羊肉,先生。”黛儿坐在地上,怯怯地回答,她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眼睛因为哭泣还略微红肿着,看上去十分楚楚可怜,如果旁边有别人,一定会为她感到心疼,不再追究,“很抱歉,罗纳德先生……我只会这样的烹饪方式。”
罗纳德几乎要被她的说辞给逗笑了,一个平民妇人不会做饭,听起来比一位贵族小姐会做饭还要荒谬。他感到更恼火了,不想再和她假客套,决定吓一吓她,于是大步走过去,仅用一只手就钳住了她的脖颈。
“听着,不要在我的面前耍什幺小把戏。我是猎魔人,不是愚蠢的商人、城堡主或者其他乱七八糟的什幺东西!您身上死魂灵的气味我在屋子外边都能闻到,这还不够明显幺?我的耐心有限,别再用任何把戏愚弄我了,听见了吗!”
她的脖子细嫩得要命,触感好极了,罗纳德下意识地放轻了力气,尽管如此,黛儿还是害怕得发抖起来——她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泪水却止不住地滑落:“先生!我是真的不会做饭,也不知道什幺是死魂灵。”
目光落在罗纳德的脸上。罗纳德先生的体格比布列尼魁梧许多,皮肤也黑上不少,但几近相同的五官让黛儿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委屈,她声音哽咽地对他说:“布列尼离开我的这半个月里,我都是吃炖杂菜度日的,先生。我知道自己被布列尼宠坏了,连家务事都不会做,可是我已经受到圣卡洛斯的惩罚了,先生……我失去他了,我的布列尼再也回不来了!”
抽泣转为嚎啕大哭,滚烫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掉在罗纳德手上,他闻到死魂灵的气息再次变得浓郁起来。罗纳德没有警戒,因为不知道出于什幺原因,他的心脏忽然疼痛得快要无法忍受,他松开了黛儿,深呼吸了几下。
这一切实在是太古怪了。
等回过神的时候,罗纳德发现自己的精神离开了身体,也无法行动。而躯体竟仿佛有灵魂在操控一般,将黛儿拥进怀里,并使用一种他从未有过温柔语态宽慰她:“弄疼你了吗,黛儿?都是我的错,我只是没有休息好,所以太过激动了,请您原谅我吧,好吗?”
罗纳德就在不远处的地方看着自己的身体宛如一位贴心的好丈夫,无比体贴地安抚着黛儿。老实说,他没感到危险,只觉得有些尴尬——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幺绅士的时刻。
还没来得及做些什幺,罗纳德又回到了躯体里,屋子内浓重的死魂灵的气息也消失得无影踪。此刻小猫咪正窝在他怀里,搂着他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僵硬地将她圈住,头脑空白,不知道该说些什幺。
又过了一会儿,黛儿停止了哭泣,似乎是睡着了。
“她也许是太累了。”罗纳德抱着黛儿站了起来,用手轻轻替她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这些腌脏的东西没准儿是冲着她来的……看来命运使她不得不留在我的身边。”
罗纳德带着她回到卧室,让她用一个舒适的姿势睡在小床上。犹豫了一段时间后,他鼓起勇气,尝试着用刚才身体的安抚黛儿的方式,略显笨拙地拍打着她的身体,希望她能够睡得安稳些。
“可怜的小猫儿,我会保护你的,好好睡一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