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霄回来时是深夜。
该处理的事情没有拖到第二天,在这个夜晚就结束。
一整个晚上,大少爷难能可贵地压着脾气没有发飙,甚至有好几次,坐在他边上的人都已经做好了承受暴风雨的准备,可他在会议桌上只是冷冷地沉着脸。
他拒绝住进附近酒店的建议,秘书开车将他送回来,驶入夜色里高大的铁制栅栏门后,小心翼翼地松口气。
“停车。”没到别墅前,陆霄忽然说。
他打开车门下去,走到路旁,灌木丛里有几只飞舞的萤火虫。
秘书也跟他一起下车,看见他站在初夏的晚风里,看夜色下盘旋飞舞的光点,萤火虫在树丛的阴影下闪动,只有两三个,稀稀落落。
也不知道是怎幺隔着车窗发现的它们。
秘书站在侧后,看着前面人颀长的背影,心里也生出点感慨。
毕竟只是十几岁的未成年学生,偶尔也会有像这样孩子气的时候。
往常萤火虫到盛夏才会成群结队出没,城市里更加少见,但这几只却苏醒得比同伴们都要早。
“没想到这幺早就出来了。”秘书寒暄说。
有风吹过,树丛窸窸窣窣,夜晚的空气带着凉意,陆霄看着随风流动的萤火,双手插在裤袋里,低低嗯了一声。
凌晨三点,夏棠的房间还亮着台灯。
她从桌前站起身,揉揉眼睛,打开房门出去接水喝,走廊一片漆黑,但有一个神经病半夜还站在那里。
陆霄穿深色衬衣,跟夜色融为一体似的,只有卧室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灯光照出男生修长笔直的轮廓。他的身影在暗处,目光却看过来。
夏棠差点被他吓一跳,她拿稳手里的杯子,环顾四周后才眯起眼睛问他:“你不是说今天不回来幺?”
“事情提前处理完了。”陆霄偏偏头,口吻随意。
从他身上传来浅淡的香水味,混杂着室外干净凛冽的空气,和沉闷的房间比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气息。
他又看着她问:“你现在还没睡?”
不是还没睡。
她在补作业的中途趴在桌上睡着了,十五分钟前才刚刚醒过来,脸上还留着被课本压出来的、没有消干净的睡痕。
这幺丢人的事当然不会告诉他,夏棠含糊不清地带过。
又忽然擡头看对面人,想起什幺,警惕地开口:“虽然今天是星期五,但你已经说过了这次暂停……所以,可不能反悔。”
“我又没打算反悔。” 陆霄说,眉梢扬起来,但总是没有办法在她面前真与她生气,只能偏过目光低低哼一声,而后视线又回到面前人脸上。
他以为她早就应该睡下,只是习惯性不抱希望地过来看一眼。
但是门缝里透出光亮,他撞得很巧,夏棠正好推门出来,站在房门边懒散地揉眼睛,没换上睡衣,T恤衫宽大的衣袖挂在她的胳膊上,一边领口从肩膀上滑下,露出肉色的肩带。
从房间里透出的光照亮她的侧脸,泛着不均匀的红色,像半熟不熟的水蜜桃。
陆霄站在光照不到的暗处看着她,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眉毛。
心就像放在火堆里的烤栗子,果壳缓缓地开裂,发出噼啪轻响。
从第一次发现自己喜欢她起,每次心里想着“怎幺可能”,每次都要被现实锤个粉碎,直到再也没有办法怀疑。
他往前走一步。夏棠擡头看着他,陆霄的一只手一直虚虚握在身畔,直到此时此时在她面前打开。
从他的手中飞出一粒光点,是只萤火虫,微弱的冷光不稳定闪动,仿佛坏掉的灯泡,慢条斯理地,从白皙的掌心里飞出来,照亮两人之间的空间。
小小的昆虫在指缝间被困了太久,飞得摇摇晃晃。越过它,陆霄只看着对面女生的脸,从她的眼睛里能看见萤火虫闪动的光亮。
就好像那点亮光就长在她眼里。
它拖曳着身后发光的尾巴,从他们两人之间飞走。夏棠微微睁大眼睛,视线跟着它,看它在漆黑走廊里飞出一条曲折迂回的轨迹,离开速度慢吞吞。
陆霄这时终于扬起眉梢笑了一下。
这大概是他今天的第一个笑,那双形状漂亮,但老是压着股冷淡戾气的眼睛唯独在这时显得明亮,像打磨抛光过的黑曜石,嵌在眼瞳里熠熠闪光。
“送你的。”他说,装作随意地又把手插回裤袋里,眼睛一直看着对面人,嘴角有微微的上翘,眼睛里细碎的得意闪动。
好像又回到了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
夏棠才把目光移回到他的脸上,不由眨一下眼。出于惯性,她还是不太想夸奖这家伙,脚尖不自觉点着地面,问他说:“你在哪里捉到的?”
“前院。”他擡起下巴往身后指了指,“正好看见。”
本来想多带几只过来,但出没在外的萤火虫只有那幺寥寥几只,总觉得全部捉走,明年夏天就看不见了。
他当然知道萤火虫是种短寿的生物,这些成虫的寿命只有短短十几日,昆虫没有智力,它们出现与不出现,只看温度,空气,风向。
还有运气。
夏棠背靠着墙壁,看那只形单影只的飞虫飘忽在走廊里,忽然想起来说:“喂,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也一起捉过萤火虫。”
“嗯。”陆霄侧着脸,目光和她一同落在昏暗长廊里,悠闲地双手插兜,神情难得带着点散漫的柔和,“我记得。”
“最后可是我捉给你的。”夏棠回头看他,没忘记强调。
陆霄转回目光,从睫毛投落的阴影里看着她,懒声道:“忘不了的。”
不可能会忘得了。
那个夏天举行了他祖母的葬礼,悼别仪式当日,访客尤其多,他坐在椅子上,一整天看着黑色的皮鞋和高跟鞋在光亮的瓷砖地板上来与回,每个人都在灵柩前留下一朵白色百合花。
他讨厌那种花的气味。
那天晚上夏棠溜到他的房间找到他,问他想不想去看萤火虫。
“你连这都不知道吗?”夏棠坐在他床沿,露出一副“你真蠢”的表情,小腿晃来晃去,格外一本正经地跟他科普。
“人如果死了,就会变成一堆萤火虫,每天晚上成群结队地出现,如果见到自己的家人啦朋友啦,就会围着他们飞两圈。这个时候舍不得它的人就能把来不及说的话全部告诉它,萤火虫听完之后,会一直飞一直飞,带着你告诉她的话,飞到天上,变成一颗星星,这样你以后只要一擡头,就能被她照见。”
“所以,你想不想去看萤火虫?”
手指脚划地说完一个这幺长的故事后,她又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