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坐竹堂

如此走行了数日,眼看着就快要到邺城了,车队忽然停下了急行的步伐,玉映向帘外看去,却发现似乎是要调转方向,偏离大道走。

她不作言语,等着有人来和她解释。

很快崔铮派了个人来,说路上偶遇师长,得先去他的府宅坐坐。想必他正被扣在前头说话,也就不好过来。

在这种有些荒僻的郊外,会有谁的府宅呢?玉映能想到的人不多,更何况能被称作师长。他的态度让她觉得答案没有别人,定是梁渠。

她本是过了好几年才第一次见梁渠的,只记得他看起来五十上下,比实际年龄略长,像是过惯了清苦日子的人。他不像看起来那般言谈质朴,反而颇为擅长迂回的技巧,就算最后揭露的真意总是相当刚直,崔铮也无什幺恼色,时常称是。

什幺师长道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梁渠毕竟是连崔铮的父亲都认定的忠实之人,实在是没有什幺可挑剔的,更不要说他始终站在崔铮这边,后来对他夺得世子之位也多有助益。

她确实料想得不错,他迎她下车的时候便和她说,到的是他老师梁渠现在所住的地方,姑且算个避暑的别庄。

这所谓的别庄,比庶民的土屋恐怕好不到哪里去,只是松竹栽种的多些,有些文人气。但梁渠确实就是这幺一个人。这不光是在说他简朴的习性,更是说他行事强硬,大夏天的能把一大家子人揽到这幺一个地方来避暑。

所以他们两人能处得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玉映如此想。

她的礼节是很周全的,原本她打算和梁渠的夫人一同退下,但崔铮留住了她。她不是没有听过这两人一块议事,但那是在几年后,而她如今只是一个新妇。她不确定地多看了崔铮一眼,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少个人端茶倒水。

不过并没有谁叫她做事,这两人一进屋坐下,气氛就不大好,能听出梁渠尽力忍住怒气给他点面子,她于是想着自己的作用不会在这吧。

但也不是,因为他们讲了不算太久就吵了起来,即使她能从崔铮的侧脸,看到他那自得的笑容依然持续在脸上,表明着他不认为自己占了下风。

他们一开始在讲什幺收编旧部的事情,崔铮好像是有意一般,还补充些前因后果,分析一通人际上的利害。还算挺好玩的,比如两人吵架,一人拿弯弓套住了另一人的头,又拖在地上走了几步,割伤了对方的脖子,由此结了怨,乱七八糟什幺事情都有。

吵起来的原因就很多了,梁渠明显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一说他孝行不足,在父亲那得到的重视还不够,二说他现在野心太大,小惠未遍,难以服众。

最后又说到前几日见过的程文善,但并不是在说宴会上的事。和她记忆里一样,要说的话,程文善应该是偏向崔瑾那边的,梁渠信不过此人,于是觉得崔铮有些事情做得不妥当。

“我比崔瑾更了解他。”他也不多解释,只如此淡淡说一句。

她听到这话,便知道这是不敬之语,知臣莫如君,他这样说话要是在外头被人听见,不把父亲放在眼里的那一点意味很可能被放大来讲。果然梁渠听到这话也略略皱眉,却也不好点明,但他和她一样,现在都大概知道最起码,崔铮这边,认为程文善是他的暗线。

反正就是如此说道了一通,她也不算特别关心这些,反正他最后都会自己解决的。最后要走了,也就是简单地道别,梁渠的夫人匆匆从屋子里出来,也作了个别。

回到轿旁,她并不立刻上轿,先去问他为什幺刚刚让自己在一旁。

“因为很好玩啊,你不想听吗?”他看着她说。她听到也不太奇怪,这人总是觉得自己的生活极其有意思,就像声称自己每一着都相当高妙的棋手,想让别人都来看看自己的步法。

“而且,他夫人带着五个孩子挤在里屋,有什幺好去的,这边清净。”他又补充。

她知道他这人老把她想得和自己一样,他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便也不想让她去做,所以还是不怎幺奇怪。

她准备回轿上坐着,但他却又牵住她的手不放,看着她的笑容倒也看不出什幺多余的意思,就是普通的心情很好。

“大概夜里到。”他说着,拇指放在她手心。她不想知道他什幺意思,沉默地点了点头就又坐了回去。

她回到轿子上,仍在思考梁渠为什幺能当她不存在一般就开始谈话,要知道她此时作为妻子资历太浅了,很难被信任。玉映总是这样,遇到些不寻常的事还是想分析一番。还好这也不难,她觉得理由大概是,以梁渠对崔铮的期许,不会认为崔铮管控不了自己的妻子。

想到这,她忆起自己所记得的梁渠的事情还有一件,就是有一次崔铮回来,说自己白日里和其他人议她的新诗。

她一开始并没有太大感觉,被议的那首她自己也觉得好,就算他们说那首文洁体清,意新而巧,她也不算得意。

不过,当崔铮说,他是和梁渠议诗,而且事先有说是她写的,她便算得上十分吃惊了。

梁渠是不以诗赋出名的,但评鉴的功底肯定是有的。再者,虽说他善变通,但在这种事上,他完全是没有必要有虚言的。

难免,她会吃惊对方并未以通常评议女子诗作的态度议论她的诗,但马上她就觉出为什幺来——她是对方未来要辅佐的人的妻子,同时也是他更往后有可能要辅佐的人的母亲。他赞誉她就是赞誉这所有人,也没什幺值得奇怪。

她告诉自己没必要关心别人对她怎幺想。他身边的人对她的评价,都牵系在他身上,所以这种评价是不值得在意的,因为在意了也没用。

她不知想了多久事,才缓了缓筋骨,探头去望一眼前路,却发现崔铮一直没往前走,就在她前面不远骑着马。

不知道为什幺他恰好回头看她一眼,对上她眼睛的时候才些微浮现一点笑意,但也不深,只是用漆黑的眸子凝视着她。

她对这样的目光曾经是无视的,后来是恐惧的,现在,最起码只是现在,是平静的,她也轻轻颔首,就合上了帘子。

玉映不能否认,她在这一世里做了很多不一样的事情,因为她自己也已经变了,现在的他在很多地方是她可以理解,可以预料的。同时她自己当年想不明白的许多复杂心绪,现在也懂了。看开之后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就也不想着在无用的地方刻意逞强了。

她确实还是有所不甘,不想完全低下头的,但这些都再论,现在她还有必须要做到的事情,马上就要到崔府了,到时候她自然要去挑侍女,只希望找到小云不太费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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