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一昶高烧不退的第七天。
他的周身环绕着妖异的光芒,反复摇晃着,将少年的身形隐于其中。
倪之瞳将手探入。那光耀很烫,把她灼得发疼,可她还是伸手摸向男子的额头。
温度虽依然令人心惊,可对比刚刚承受三兔共耳阵的时候,已经好上许多。女修微叹,按照杨清灵教她的方式,为谢一昶施展净宁决,好让他稍稍降温。
作为长生不老的修仙者,这还是她漫长的人生中第一次照顾发烧的病人。
这幺想来,阿行和安怜似乎很少生病。
太好了。
倪之瞳双腿抱膝,靠在昏睡的谢一昶身旁,擡头望天。
失去灵力傍身,她感到有些困,眼皮上下打架,直到渐渐睡去。
再次醒来时,倪之瞳发觉自己正抱着巨大的紫金葫芦,睡相十分张扬。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顶着乱蓬蓬的头发猛地惊起,连忙去查看一旁谢一昶的身体状况。
令人意外的是,那团滚烫妖异的光芒已荡然无存。树下昏睡着的少年更无迹可寻。
倪之瞳有些慌了。
如此优秀的炼器师苗苗,不会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被恶鬼吃了吧!
女修慌忙站起:“一昶,一昶!”
倪之瞳小跑着四下搜寻。一时情急,她想要召唤龙蝎舟,却发觉连葫芦都忘在了原地,调不出灵力来。
刚要回头,一棵巨树后却传来了一道男声:“我在。”
那应当是谢一昶的声音,却比往常陌生许多。
倪之瞳柳眉微蹙,狐疑地探头:“你……?”
“是我。”那男子语调平静,“不随身带着葫芦,若遇险了可如何是好?”
听见这一本正经的说话方式,倪之瞳松了口气。
是谢一昶没跑了。
如此想着,她快步走向前。
只见树下坐着一名男修。
他的侧容轮廓与谢一昶九分相似,只是再没了少年人的稚气。面容俊朗轩昂,带着而立之年的沉稳与成熟。
“一昶,你……”倪之瞳一愣,“你变老了?”
“……也可以这幺说。”谢一昶看向女子,平静道。
三兔共耳阵,代表着过去、现在、未来的轮回。
而谢一昶吸收了其中的九成灵力,竟打破时空禁制,以每一缕灵肉被捣毁重塑的剧痛代价,在短短七日里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时光!
如今的他,已不再是彼时的少年。
可是,空白的光阴,终究无法以真实的经历填补。因此,在高烧不退的七日里,他承受的不仅仅是剧痛。
打乱禁制是为逆天而行。作为代价,他消失的二十年被混乱的因果循环填补。在如梦似真的识海中,他独自一人,以千倍的沉重,承受着数不胜数的爱恨痴嗔,又在这密密麻麻的黑暗中孤独地醒来。
睁开眼时,倪之瞳睡在他身旁。
双手抱着巨大的紫金葫芦,一条腿叉着,差点走光。
谢一昶虽脑袋昏沉,浑身乏力,却还是擡起沉甸甸的手,替她将裙袂掖好。
随后,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向远处走去,与那沉睡的女子保持男女间最为礼貌的距离。
良久,他感到身体有所回缓,便尝试调动灵力。
果然,逝去的二十年时光让他的修为亦大有精进。
谢一昶展开卷轴,绘上阵法,召唤出法宝。
片刻后,一口巨大的洪钟笼罩在谢、倪二人的上空。
二人虽相隔甚远,却都被法宝的结界安然无恙地护着。
听到谢一昶的炼器实力更上一层楼,倪之瞳欣喜万分。她刚想说什幺,目光却忽然被谢一昶小指的胎记吸引。
女修神色大变。她拿起男子的手,震惊不已。
这赤缠咒,已经算不上是“小指的胎记”了。
那缕束缚着谢一昶命运的红线,竟然沿着他的手指,一路攀向手背,又缠向他的整个手臂!
“这……?!”倪之瞳大惊失色,“你千辛万苦启动三兔共耳阵,不是为了破除诅咒吗?怎幺反倒愈发严重了?”
谢一昶垂下眼帘,轻轻抽出被倪之瞳握住的手。
三兔共耳阵,是他对赤缠咒、对命运的抗争。
打乱时空禁制,遁入混乱的因果,孤独地度过沉甸甸又空荡荡的二十年。
他想凭借此法,与仕沨立于两个不同的时空节点,从而扯断那胎记带来的诅咒与孽缘。
修仙者不老不死。
那平白消失的二十年,就这般全数献出,又有何不可?
待诅咒尽除,往后余生,他和她有无穷尽的时光慢慢厘清——
彼此的感情,究竟是否来自真实的心。
可他没有想到,当那千倍的爱恨痴嗔,层层叠叠地翻涌在他的识海。
当他尝试抓住一片浮木,好渡过这沉沉浮浮的光阴洪流。
他的心中,想的是她。
对他而言,这寒来暑往的岁月里,又何尝不是与她一同躲雨,一起乘凉?冬日在窗边看雪,余光里全是她的侧脸、她的笑容,和她轻轻哼唱的歌声?
他斩不断自己对她的痴缠。
可当他再次睁眼,望向夜空的星辰银河。
他想起来了。
她爱上了别人。
一颗流星转瞬即逝,快得仿佛忘记落下的眼泪,快得让人来不及向它诉说心愿。
……
谢一昶眉宇微蹙,将衣袖拉下,仔细遮到手腕,把红线胎记隐藏得极好。
他又从储物珠中唤出一副手套穿好,戴上黑金饕餮戒。
倪之瞳望着男子的侧脸,哪怕情思迟钝如她,也难免有所动容:“一昶,你……这又是何苦呢?”她看着谢一昶平静的表情,越发感到悲伤,“既然如此……你便将心意同她直说罢?”
谢一昶眼帘低垂:“我的心意……”他摇摇头,“甚至连她对我的感情……或许都只是一种消遣的玩物。”
倪之瞳美目微睁:“此话怎讲?”
“……”谢一昶踌躇半晌,才慢慢擡眼,看向倪之瞳,“在混乱的识海中,我反复看到了……”
“什幺?”
“神明。”
八荒某处。
一名独眼男子双手抱臂,步伐轻盈地踱步在街头。
先前,那一伙不知好歹的凡人竟妄图亵渎神灵,他一气之下将整座村落摧毁殆尽。
不过,这些凡人口中念叨的“祸世邪崇”与“鬼子鬼女”倒甚是有趣,恐怕是此位面的凡人作恶多端,触了天罚,也活该他们被自己收拾一顿。
自诩神明的男子四处张望,饶有兴致地扬了扬眉,忽然展臂拦住了一名路人:“这位姑娘,我听闻众人都在念叨恶鬼祸世,怎幺此处却安然无恙?”
好巧不巧,那名路人正是仕沨。
少女一愣,只当这独眼男子与自己一般,都是刚出村的井底之蛙,于是解释道:“此处乃三辰台千里之内,有高人的阵法相护。”
“原来如此。”独眼男子点点头,唇角微扬。
果然如自己所料。
不过……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能布下与天罚相抗衡的结界?
真是有意思。
他刚想接着问,只见仕沨眼前一亮,几步跑向不远处的蔺源,将他的手臂抱在胸前:“阿崎,我来啦!”
蔺源愣了愣,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扬起温润的微笑:“好。”
他望向前方,目光深沉。
眼前的黑瞳仕沨,并非他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当时,他与金瞳仕沨一同被吸入了三兔共耳阵。
她现在在何处?
这布阵之人,又究竟想得到什幺?
一旁的黑瞳仕沨没有意识到蔺源的距离,又去拉他的手腕。
后者不愿将灵魂替换之事表现得太过明显,便没有再拒绝。
二人渐行渐远。
双手抱臂的独眼男子转过身,望着二人的背影良久。
“那少年……不正是个恶鬼幺?”他皱了皱眉,又忽然失笑,“至于那少女……还真是巧啊。竟在此处遇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