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腊月下旬,除夕就一天天挨近了。尽管是一年中最寒酷苍白之节,盼着春归或团𪢮的人们,心情都是热烈火红的。
严若愚却例外,她的心情跟将尽的腊月、将雪的天一样,一日比一日凄凛。
沈旭峥飞去了布鲁塞尔,代替他对外宣称年岁已高、不愿视事的老父出席一个经济发展论坛举办的合作交流会议。
一面是政商学界名流云集在会议桌前讨论能源清洁、低碳环保、攸关全人类还有没有未来的高尚议题,另一面,举办方又安排了为期四天的商务合作考察。了不得,四天转徙三国家,从阿尔卑斯山麓,到英伦三岛,再北向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满当当的,马不停蹄,无缝衔接。害得沈旭峥天天都要在层云上翱翔一圈。
低碳你大爷!
而他既频频在天上飞,远在六七个小时外的严若愚,地面上的心也跟着提到了万仞之上。因为好巧不巧,得知这日程后,她哪怕在沙发上乱翻个杂志,也能翻到专门作弄她的,随手一页,赫然目睹一篇空难纪实文学。
此时逢此巧,权威再言之凿凿统计论证飞机失事概率何其低——被热水烫死的概率是空难的两倍也好,滚下床摔死的概率是空难的五倍也罢——都不能阻止她眼皮狂跳了。
“阿婆,哪只眼皮跳要发财的?”她揉着眼睛,心神难宁。
“左跳财~右跳灾~”老太太闲闲念了句俚语,转头见她食指节正毫不顾惜地搓碾着右眼球,怕揉出红眼症,忙掀开她手,揽进怀里宽慰道,“哎哟,都是迷信唬人的,阿婆都不信的,你还信啊?”
信不信,右眼皮都要跳,一连数天,跳不歇。且每当她心里暗庆幸是不是不跳了,眼皮都要准时给她来一下重颤,好像个有思想的调皮蛋,作意吊她玩似的,而悬在波音空客上的心,更像一面快要破的鼓,经不起这沉重一槌了。
她只能寄望外婆年迈了,记岔了,将征兆讲反了,又去问胡老师求验证。
结果自然是,老人家堂堂数学特级教师,记性好着呢。
沈旭峥尚不知她心里堵了这些乱绪忧端,上飞机前,只要两地都是白昼,都会给她打个电话,忠实履践头先的许诺。
“叔叔,你不能不去吗?”她喃喃撒怨。
“又说傻话!最后一站,就快结束了。”沈旭峥仰头轻笑,馀光见躬身叠手侍立一旁的空姐也正盯着他笑,笑了有一会了,是披着恭敬的催逼,遂跟她点点头,唇又贴住话筒道,“baby,要起飞了。我爱你,等着我回来。”
然而这电话不好挂。听筒里猝然传来崩溃的泣号声:“我不!我要你现在就回来!现在就站我面前!立刻!马上!你听见没!”
时间紧迫,他再揪心忧疑,也只能匆匆敷衍:“不哭不哭,有什幺事,等飞机落地,我第一时间给你电话好吗?真要关机了。我爱你,不哭了好不好?”
严若愚哭得肝肠寸断,整个一任性不懂事小孩,逞蛮耍横,无理取闹:“我不管我不管!我就不许你去!现在就下飞机,我就要现在见到你!你回来,现在就回……”羼着悲咽恸哕,发泄个不休。心底的惶恐又万不敢讲出来,怕成乌鸦嘴。
“会的会的,我也很想你、很爱你。”说罢即强迫自己聋,浑当听不见那些剜心剔肝的喑呜,硬下心肠速速挂断,然后关机,向空姐摊了摊无奈的手,皱眉太息道,“Sorry,my wife burst into tears……”
空姐不改6颗牙的礼笑,答了个谚语:“Absence makes the heart grow fonder.”他听了只能摇头苦笑——哪个薄情寡义又自作聪明的家伙想出来的?功利与算计,竟也能被芸芸大众奉为爱情格言?
电话被切断了,严若愚的哭声却跟江河水一样奔泻难断,哭得跟沈旭峥真要一去不返似的,遂惊动了在外间看娃的胡琴。她走进卧室,以为吵架了,想问问安慰。可任她怎幺问,严若愚就是摇头不语,只管流泪。
论焦虑,论偏执不理性的悲观,她这下比胡琴这病人病得更深。
盛静芳送了个公司出的新年台历给她。与沈旭峥分别后,每到夜深,她就拿笔涂掉台历上行将过去的日期,然后再数数距离除夕、距离他们再会还有多少日。
未涂的格子固然在一天天减少,但她并不敢在心底笃定地预算相会也将一天天临近。沈旭峥说过的“不可抗力”,半在天上飞的欧洲行,都让她这日子数得益发煎熬,越近,忧惶越甚。
严若愚是什幺样的人呢?要她自我评价,就是倒霉透顶的人。
幼年失怙或失恃,常人但遭其一,便算是低概率的大不幸了。
而她呢?
所以,人人与生俱来的拥有,独独自己早早失了个干净,还不足以证倒霉吗?更别说,每对生活里的琐碎存一丁点小期待,却像有人知道她在想什幺,成心跟她作对一样,次次精准落空。
次数多了,便不敢有期待,不配再拥有,怕妄兴起的期待,哪怕一丝一毫,也是召唤噩运的咒语——不然怎幺越是期待,越要往坏结局上靠呢。如果命运是横夺所爱的刽子手,那她的期待,就是监斩官扔下的令牌。
考察结束后,因为国内正值春运高峰,沈旭峥就直接飞回L市了。L市并非国际化大都市,没有直飞,要在欧陆亚东各转一班,颇费周折,数起数落的,全程要耗二三十小时。
当他蜷卧在洲际航行的头等舱里辗转时,哪想得到,害他不成寐的人正梦到这班飞机炸了呢。
罪魁祸首必须怪韩思晴。
因为严若愚梦见的爆炸场景,照搬自《死神来了》。只是被烈焰瞬间吞没炙熔的血肉躯体,换成了她亲吻昵抚缠绵过无数遍不能更熟稔的那具了。
梦里她想哭喊,唤他名字,但无论如何嘶喊,都放不出高声。
徐慕华上了年纪,眠短且浅,被枕边一阵哑塞在嗓间的喘咽声闹醒了。揿亮了床头灯,正照见孙女紧闭着眼,眼眦沥泪,眉心紧蹙,拼命摇头挣扎,张大着口,喘吁搐动,像被梦魇住了。遂连忙拍拍这张惹人心疼的泪脸,将她弄醒。
“又梦到……难受的事了?”徐慕华忧忡地探问。
昏光下的少女面色惨白,犹未从可怖的噩梦醒神,但睁着空虚的泪目惘然摇头。老人搂住她,慈怜地抚拍慰语:“好了,都过去了。”她连连摇头,涕泪决溢得更汹涌,哽咽了数声才断续道:“不是的,我梦见,叔叔坐的飞机……”剩下的字,能形诸梦,但断不能吐出口。
“宝宝不怕,梦都是反的,会平安的。”徐慕华柔声哄着,心下却让这份情思冲荡得骚骚不能平。
“阿婆,明天我想去机场接他。我想快点见他,我一刻也不想多等,我好想他。”她埋在外婆怀里哀祈道。
外婆素来对她百依百顺,即便心藏顾虑与矛盾,也只低声嘱咐:“路上注意安全。”
梦醒后她再也睡不着,硬挨到天刚朦朦亮,就呼庄小姐来载她去L市机场。庄小姐见她脸上挂着的熊猫眼,深感无语:“两点多才到,你至于吗?”来都来了,就当L市半日游吧,非押着她去商场逛一阵,才肯带她去航站楼。
飞机没晚点,让严若愚觉得,自己的运气,偶尔也不算太背。
她候在国际到达外,朝稠穰的人群延颈颙望,总觉得颈子都盼酸了,才盼到身形颀伟、穿了一袭玄采俨雅的柴斯特大衣还戴着墨镜遂更俊拔耀眼的男人推着行李阔步走来。
好了,此刻一切行的人或静的物都虚了。世界只剩两个人了。
“你怎幺才回来。”脸扎在他怀里,是熟悉的温热,熟悉的气味,更是久违的宁晏,莫不让她想扎更深。
他摘去墨镜圈住她,颔颏抵上她的小脑袋,隔着织线帽轻蹭不休,笑得慰怀:“嗯,回晚了,任你罚。”
她仰起抑泪失败的脸,呆笑道:“可我舍不得。”
“又哭。”他轻嗔着,指腹抚拭过她眼角泪光,“昨晚没睡好吗?”
她摇着头,凝瞩的视线却未转分毫。
睹此情状,沈旭峥身后随行的男青年,脸虽完整无异色,但灵魂里的下巴已经震碎了——还能这幺纯情似水的?犹记自己初为这公子哥当特助时,在他办公室撞见的一幕幕……罢了罢了,也不好作声,但扶一把鼻梁上的眼镜,近前一步,指望在上司这里找点存在感。
沈旭峥朝他点个头,示意他引路去停车场,并未介绍什幺。反正严若愚社恐,乐得少认识个生人,一路自顾挽着久别的爱人诉离怀。
及至一辆商务车前,眼镜哥为二人打开后排车门。沈旭峥一看车上打着严丝合缝的隔断,再瞥向助理的眸色,便晦昒不见底了。
助理又扶了下镜框,镇定自若,目不斜视,识相地往后备箱搬行李,脑子里碎碎念:不客气,份内的,我懂你,鸡儿梆硬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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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标题出清代艳情小说《花月痕》,应该是前人的陈言习语。
其实两个人都怕飞机失事,沈公子一定要说“我爱你”告别,也是怕飞机会炸2333
好的吧,下章车震开整……
来啊,把我脑子烧了,给他俩过性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