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无力招架的警官先生,教父显然更会哄一个浑身都是坏脾气、反复无常的小孩。
他会从各种黑暗的角落里找到装死的辛西亚,像第一次捡到她那样,将她重新带回家。
这是她最喜欢的游戏,藏在废弃的告解室,藏在阁楼的储物柜,或者干脆躺在路边,倒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有的时候她是可怜的离家出走的小女孩,要求他收留她一晚。有的时候她是碰瓷的扒手,要随手顺走点他的东西,比如领带夹或者胸巾。有的时候她是失足女,只收取廉价的100元的小费。
不过这一次教父没有陪她演下去,男人注视着她,琥珀色的眼膜涌动着浅淡的责备。不过他没有斥责她,只是温声说:“如果缺钱了,可以直接问我要。”
像对待不懂事的小姑娘。
第二天辛西亚一睁眼,在床头柜上发现了一个存钱罐。这个小物件很别致,上面是一个八音盒,悬挂着十二圣天使的木牌,底下是袖珍的抽屉,用来存储纸钞和硬币。
辛西亚拧转螺旋,空灵、清脆的乐音叮叮当当,是圣洁祥和的《奇异恩典》,响在崭新而朦胧的黎明里。
天际朝阳的残痕如融化的铁水,乳白的浪沫卷在电视塔的灰尖,翻涌着席卷着被春光融化的河流。九河下梢,桥宇林立。北安、大沽、永乐、赤峰,全都沐浴在脆生生的朝阳里,每一处桥身都是新的、都是亮的,不是九国租界的桥,是崭新的桥。
辛西亚穿着白色的睡裙,抱着腿,把下颌搭在膝盖上,在晨曦里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身上的伤口在慢慢愈合,她应该也是新的。
此后的每个星期日,打开存钱罐,都能看到一沓零花钱。好像她从来都不是可以随便抛弃的小孩,一直都受到这样的珍视和宠爱。
她以为她能重新开始,忘记过往种种。但是她没有。
辛西亚睁着眼,看支撑尖塔的房梁,黑暗里像一条陈旧的铁线。她感到血液在脉搏里流淌,像雨水回荡在天地间。
她想活下去,重新活下去。
她迫不及待得到新生。
这时,一阵淡淡的烟味蔓延而来,夹杂在阴潮的气流里,若有若无,挑逗着她敏感的神经。
辛西亚浑身难受起来。
她懒得摆出一贯的淑女姿态,坏脾气地把马灯一把扫到地上,冷冰冰地对着黑暗斥责:“不许抽了!”
本应空无一人的漆黑却传来轻佻的笑声,短促明快,像是对她阴晴不定的坏脾气习惯极了,丝毫没有被骇住。
“不许笑!”辛西亚又气愤地下命令。
“您可真是个苛刻的小小姐。”他阴阳怪气,像个会趁老主人不在而欺负小主人的恶仆,“那个警官也抽烟,你可一定也把他赶走——”
辛西亚懒得搭理他,径自将手伸到杂物柜的底端,摸索着什幺东西。
一本日记本被她掏了出来,粉红色的封壳,细心地包着书皮。
“怎幺,现在连和我说话都不愿意了吗?”男人恶声恶气,“玩腻了我,所以这次的玩具换成那个警官了?”
辛西亚哼声,“他才不是玩具!”
男人嗤笑,语气逗弄,却猜的八九不离十,“呦,他就这幺像那个老男人?”
辛西亚的脸色骤然沉下。
男人连声啧啧,第二次地评价道:“你的品味,一向不太好。”
嘭!
辛西亚把桌子推翻了。
男人大笑了起来。惹火她,使她恼羞成怒,从而撕破一切伪装,好像能让他得到莫大的乐趣。
阁楼里,辛西亚不断地抄起手边的东西朝他丢去,木匣、粉笔、干花、铜锭……黑暗是他的披风,男人总能灵巧地避开一切攻击。
他大笑着说:“我来教你选男人——好的男人应该是一条狗,会摇尾巴,也会咬人!”
辛西亚的易拉罐擦着他的耳廓飞过。
炽热的体温自身后忽而贴近了,若有若无,像欲盖弥彰的挑逗。他什幺时候到的后面?
火苗骤然熄灭,视线变成一片漆黑。风雨交加的阁楼里,听觉无限延伸,甚至能听到手肘摩擦衣料的簌簌声。
他像只老鼠,畏光,只会在黑暗里出现。
辛西亚似乎能感受到他的肌肉,包裹在薄薄的衬衫下。即便不开灯,也能猜测出这道能把她轻易罩住的身影来自一具极其强大、健壮的体格。
辛西亚嫌弃地撇了撇嘴,野人一样!
他硬邦邦的头发戳在她的鬓角,男人嬉皮笑脸,循循善诱:“只会咬人的男人,可不是一条好狗——”
辛西亚面无表情,似乎对他这一套嘴皮子功夫早就免疫。她反手抓起酒瓶,朝着后面抡去——
“咚!”
白色烟雾炸开,透着柠檬蜂蜜与粗糙的烟草香;
彩色亮片在空中纷纷扬扬地绽放。
落下一枚卡片,飘到她足尖。
辛西亚弯腰拾起,上面画着一条戴着止咬器的大狗,正冲她摇尾巴。
﹉
翌日,季良文约她去咖啡馆喝咖啡。
坐落在古典三段式小洋楼里的咖啡馆精小、雅致,院外挂着文保碑。坐在窗边,能看到庭院里粉红色的海棠与远处巴洛克风格的安乐邨。
钢琴声中,辛西亚慢条斯理地拆着糖包。
她穿着一套老式风格的掐腰茶歇裙,脊背直直的,小指微翘,腮鬓垂下一小缕弯弯的卷发。她不逗弄他的时候是标准的小淑女,但他知道,等她眼睛重新放到他身上,闪烁出迷离不定的光时,便一定是她又想好如何捉弄他了——
是的,季良文左思右想,把她这些天疯狂的话语与暧昧的举动归类为“捉弄”。
他知道荒原上迷人馥郁的红玫瑰不能摘,如果他不想被刺伤,就不能摘下她。所以季良文斟酌再三,没有选择继续在教堂问询,而是约她来到更容易放松的咖啡馆。
辛西亚往杯子中倒进白糖和牛奶,没用咖啡勺搅拌,而是等它们慢慢沉淀、自然融化,就像好整以暇地等他的后文。
“你喜欢这里吗?”季良文彬彬有礼地询问,“听说奥古斯塔先生的祖父曾是英商马会的会员,出资修建了这条路。”
所以他特意挑了这家咖啡馆。
辛西亚注视他的眼睛几秒,扑哧笑出声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只是他的教女吗?”她以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恶意地臆想着,口吻酸溜溜:“你要是请教父先生的亲生女儿喝咖啡的话,来这儿追忆祖上风光可真不错啊。”
季良文没有被她噎住,只是疑惑地说:“据我所知,奥古斯塔先生并没有结婚,也无子女。”
辛西亚一拳打在棉花上,却也出奇地被他安慰到。“是呀,”她拿起马卡龙,“不过我可不是他唯一的教子。”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又很快端起杯碟,笑起来了。
季良文曾经在教堂看到过她喝茶,和现在一样,也是懒洋洋的模样,捏着一柄皇家道尔顿的掐金丝边玫瑰骨瓷茶杯,有着刻板的端庄与模糊的游离。
有的时候季良文会觉得辛西亚像老八音盒上的玩偶,精致美丽,只有拧转螺旋,才发现她已经坏掉,只能唱出支离破碎的歌。
季良文端详着她明净的脸庞,“对不起,如果明天你有时间的话,或许我们可以去福熙路的茶铺,作为选错地点的赔罪——”
辛西亚没想到他会直接道歉,倒显得她有些无理取闹。她撑着脸,偏着脑袋笑眯眯地夸赞:“良文先生的脾气真好。”
季良文的脸微红。两个人之前的氛围略微放松。
“前段时间在茶室碰到你和崔先生,怎幺,崔先生也喜欢喝茶吗?”
辛西亚的睫毛上下扇动,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季良文笑道:“真看不出来他会喜欢这个。”
辛西亚挑眉,“怎幺不像?”
季良文慢慢解释:“据我所知,崔俊杰先生经营着一家户外运动基地,他本人也十分热衷各类户外运动。我接触的人里,喜欢这类运动的都不怎幺喜欢喝茶。”
辛西亚眨眨眼,眯出一个甜甜的笑。“良文先生,您猜猜我吧,我喜欢什幺运动呢?”
季良文将目光从窗角的绿萝缓缓移到她的脸上,他像模像样地打量她,半晌,他说:“不会也是户外运动吧?”
辛西亚轻笑一声,没有拆穿他。她诱哄他:“把扣子送给我,我就告诉你哦——”
季良文的耳朵红了一下,想起她缠住自己脚踝时炽热的呼吸。
辛西亚笑的更开心了,好心情地告诉他:“我是鼎森户外基地攀岩馆里的年卡会员哦。说起来,我还和崔先生比过一场速度赛呢——”
季良文怔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