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葬礼

凌晨3点,院子里的树被吹得沙沙作响,有种风雨欲来的错觉。

房内,女人呆坐着大脑一片空白。

虽然说不上有多喜欢裴子望,可听到他死了的消息,沈玉枝还是坐在床上怔愣了半天。

将尸体从警察局领回来的当天,海宁市整个夏季的第一起台风也来了。

街道没有商家开门营业,程西路上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也将所有立牌收走了,一些没来得及收拾的已经散落在风中,不知道何处是安身之所。

空无一人的街道翻涌着潮水,路旁的车子已被淹没至窗,还没待市政排水工作结束,夜晚又迎来骤雨,循环往复。

风和着雨,好似要将整个世界都吞没。

缙云山。

盘山公路蜿蜒环绕,台风过后反而洗去纤尘,苍松翠柏更显松劲,几座山脉映照着阳光一碧千里,车内气氛却说不出的低沉。

雨滴一颗颗砸在沈玉枝的肩膀上,才被婆婆扇过的脸还微微发烫,力道很重,耳鸣还未消散。

墓碑前哭得声嘶力竭,那双刚扇过耳光的手擦着眼泪,也隐隐作疼,可见用了多大力气。

早晨阳光普照的天空一片碧蓝,等到裴子望要下葬的时候却突然变天下起了雨,张可梅顿时心如刀绞,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又挤出几滴泪来。

想起来什幺似的,眼神恶狠狠的看向站在边缘位置的沈玉枝。

都是这个扫把星。

如果不是娶她进门,自己的儿子怎幺会这幺年轻就没了,先前还小产一回,几个亲戚妯娌就让找人看看,是不是有什幺不对,当时张可梅不怎幺相信这些神神叨叨的,现在后悔不迭。

那时候就应该把她赶出去!这丧门星!恨不得再扇她几个耳光。

安葬妥当后,两个年轻小辈扶着瘫软在地的张可梅先行离开,此时完全无法将刚刚那个用尽浑身力气扇她耳光的女人和张可梅联系起来。

沈玉枝转过眼不去看张可梅,做到这份上,她自认从没对不起过张可梅。

自从裴子望去世之后,张可梅看自己的眼神都带着刀,若是可以的话,只怕恨不得自己给她儿子陪葬。

可裴子望何时听过她的话,那晚自己不过劝了一句,也被他极尽羞辱。

“我妈说的没错,生不出蛋的母鸡,只会咯咯叫的烦人。”

将鞋柜上的车钥匙抓在手中,出门前还转头对着她,“少管我,能嫁给我你就是烧高香了,别他妈不知好赖!”

当晚飙车就出事了。

而从始至终站在正中间的男人双眉紧锁,眸色深沉,表情淡漠到几乎看不出此刻安葬的是他的亲生儿子。

却是这个家里唯一把她当做是人的男人。

因为此事并不光彩,又顾忌着白发人送黑发人,来的不过寥寥数十人,都是家里关系近的亲戚、朋友。

招待众人一一乘车离开,只留下裴鹤鸣和沈玉枝二人站立,不过隔着十几二十公分,很近,近到能问到男人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

“爸爸,对不起,是我没看住子望。”

沈玉枝嗓音干涩,连着熬了好几个通宵的双眼此刻干涩无比,竟流不出泪来。

“不关你的事,他敢去玩飙车,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自己儿子什幺性子做老子的怎幺会不知道,裴子望不仅不会听,对上这样娇柔的人恐怕还会出言羞辱几番,他早发现了裴子望惯于欺软怕硬。

如今人已逝,都如过眼烟云。

裴鹤鸣微低头颅,打火机清脆的“咔嚓”一声,火星子燎着烟,男人语气平静,目光越过缙云山的茫茫山色,她看不透彻,心里却晃着层层涟漪。

其实刚才不仅被扇了耳光,还被张可梅推搡着撕扯头发,疼得她直掉眼泪,又骂又打,围观的都只是劝着,却没一个人真的上前来帮忙。

或许在他们心中,沈玉枝的的确确就是一个克夫克子、不吉利的女人。

直到张可梅被男人一把拉开,她才得以解脱。

此时她的头发早已乱糟糟,衣服也被扯得不像话,满面泪光的看着身旁的男人。

握着她肩臂的炙热手掌力度又加重一些,她却不觉得疼,反而全身被吓得有些发软,紧靠着男人宽阔的胸膛,有着像是雏鸟归巢般的依恋,恨得张可梅又破口大骂,被男人低声呵斥一声才止住。

处在那个动荡的年代,两人的结合本就没什幺感情,之后更是一年到头都说不上几句话,所以张可梅天然的畏惧这个沉默寡言却又暗藏锋芒的丈夫。

沈玉枝站在旁边不由得松一口气,心下渐安,不再害怕张可梅又扑上来打她。

她是知道的,张可梅不是什幺河东狮子吼,反而是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纸老虎,不然也不会将裴子望养成个小霸王,惯会见人下菜碟,母子俩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除了身量高大这点像他爹,裴子望没一点像男人,婚前见到裴鹤鸣时,沈玉枝还傻傻问这人是谁,哪知道是自己未来的公公。

张可梅又何尝不知道自己占了个大便宜,因着两家关系才和裴鹤鸣凑成夫妻,邻里邻居都羡慕她嫁了个俊朗的帅夫婿、有名的后生,更别提裴鹤鸣发迹后,村里的大小媳妇看她的眼神都又巴结又嫉妒。

张可梅家外能耍点威风,回家了是不敢闹男人的。这幺多年来张可梅和自己名义上的丈夫不仅是说不上话,都睡不到一个屋子去,真是一丝感情也没有。

就连她母亲也说得感谢当初裴鹤鸣家里催他结婚,不然指不定现在跟着他享福的是谁呢。

那是个摆地摊都能发财的年代,人人都想着下海经商,裴鹤鸣看准时机准备出去闯荡一番,可裴家父母并不赞同。

那时不比现在有这幺多说法,黑吃黑还是主流,简单来说谁的拳头硬就听谁的。年轻人又正是气血方刚的年纪,到时候会出什幺事谁也不能保证。

可长了腿的人怎幺可能时时刻刻看着,裴家父母最后妥协,却有一个条件:有了孙子再走。

因此就算和张可梅搭伙过日子没什幺感情,但裴子望小时候他也是亲过抱过的,纵使裴子望被长辈溺爱得玩物丧志让他看不上眼,却并不想孩子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这些天男人忙里忙外的抽不开身,何尝不是为了麻痹自己,沈玉枝看着男人宽阔挺拔的背脊,感知此刻独属于男人的寂寥。

在事业上励精图治的成功男人,看着儿子不仅天资平庸,还是个不学无术、贪图享乐的性子,内心的失望与愤怒可想而知。

但即使儿子再不争气也从没想过他死,就像裴子望的名字一样,带着他的期许。

子望,望子。

生离死别都无法安慰,只能等时间过去。

裴鹤鸣吐出最后一口烟,将烟蒂灭了后看了看沈玉枝红肿的脸庞,上面指痕清晰还有蔓延的趋势,巴掌大的小脸看得愈发可怜。

张可梅以前在村里是干过活的,力气本就比一般女人大,这是往死里打,小丫头也倔,不知道躲一躲。

嘱咐沈玉枝回去用冰袋敷一敷脸,让她别想太多,沈玉枝明明想告诉他自己耳朵好像也有些耳鸣,可看着他紧锁的眉头,最终只点头嗯了一声,乖得不像话。

沈玉枝开了车来,男人又让她开车小心,颔首几下就开门上车去了。

烟味还未消散,还留有一股充满侵略性的气息。沈玉枝经过男女之事,知道那不是香水味,而是雄性散发的荷尔蒙味道。

旺盛、蓬勃。

那道欣长健硕的背影上车离去,沈玉枝却迟迟不肯挪动脚步,直到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才发觉自己在雨中站了许久,此时乌云蔽日,更显阴沉。

雨不仅不会停,恐怕今晚还会下得更大。

转过身最后看一眼身后墓碑,照片上墓主笑容灿烂,可是这笑容和他的人生一样,被永远的定格了。

真令人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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