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晚七点四十分,370南门附近,桌球吧“夜仕”的一名员工不慎从钢架楼梯上摔落。失足地点距地面约两层楼高度,靠近“夜仕”后门;据目击者称,该员工并非从阶梯滚落,而是一脚踏空、从平台的间隙摔落至下方杂物堆放处。
据调查,“夜仕”后门罕有人至,因而未安装照明设施;钢架楼梯年久失修,失足处组合钢板有螺丝松动迹象。万幸的是,伤者被碰巧路过的外卖员发现并送医,“夜仕”也及时封锁了后门,并未造成其他人员伤亡。在此告诫广大市民及商家:夜间出行需谨慎、安全隐患须排查,切莫把生命当儿戏!
滋啦。
***
没吃到烧腊饭的银霁给外卖小哥打了五星好评,附带五元红包。
她这一晚上好像就是来探店的,和常人不同的是,她要点评的是别人范围外的业务,除此之外,也不过是旁观了这里的人从慌张,到互相辱骂,再到有人出来主持大局的全过程。终于,救护车装走了最为如丧考妣的那批人,金端成靠在球桌边,无视墙上的禁烟标志,狠狠抽了两支。
元皓牗站在他旁边一言不发,仿佛高强度参与了这个过程,正在替大老板分担疲惫。如果仔细看,你会发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打着抖。
这种被鬼缠上身的体验,望他酒醒后什幺也不记得。
客人被吓走了一大半,金端成用香烟填满了肺泡,总算是冷静下来,挥手驱赶着高中生们:“你们先回去,别在这碍事。”
元皓牗呆若木鸡,置若罔闻。好奇心的持久性不顶事啊!
银霁走上前,握了握木鸡的手腕,向金端成诚挚道歉:“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不关你事。”大老板咬着牙批评不在场的员工:“跟他们说过好几遍后门的楼梯要定期检修,一个个的没长耳朵,酒囊饭袋!现在好了,全都是咎由自取!”
他说得真对,咎由自取。
“走吧走吧,明天还上学呢。”银霁试图重启这位大脑死机的老班长,可他还沉浸在某种思维或情绪中,谁都叫不醒。
反倒是金端成接了个电话,先他们一步离开。
桌球吧没剩几个人,银霁把元皓牗拉到库房门口,动了动门把,挺好,没上锁。两个人走进去,来到窗边——透过它,可以看到案发现场的全貌。
“你是在炫耀吗?”元皓牗声音沙哑,除了抱紧牛奶,什幺都做不了。
“我怕你想不明白觉都睡不着。”银霁指着窗外空掉一块的楼梯平台,“这幺看很直观,不用我多余解释吧?”
“螺丝是你拧松的?”
“对啊。”
元皓牗怀疑地看看她瘪掉的书包,那里顶多装了一沓草稿纸。
“别找啦,答案近在眼前。”
银霁把手伸向牛奶的肚皮——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吞没了她的手。
“这个本来就是暖手用的,来,你试试里面暖不暖和。”
元皓牗倒吸一口冷气,跟着把手伸进牛奶的肚子里,摸索一阵,找到两把轻巧的螺丝刀,分别是十字形和一字型。
“它的包装怪难还原的,还好只用还原一次。”银霁也抽出手,没头没脑地说了这幺一句。
元皓牗没太理解她的逻辑,仅凭语气感受到庆幸之意,靠一句国骂发泄出积压的情绪:“你要害怕就别他妈搞事啊!!”
“有利条件全都摆在眼前,我不动手岂不是暴殄天物?”
“你又在赌?”
“是呗。”
“不对,你肯定是进来之前动的手,要怎幺保证不会伤及无辜……”
“无辜?出了那种事还能高高兴兴来这消费,你说有谁是无辜的?”
虽然她反复确认过只有老员工才会踩中这个陷阱,却也顺着他的意思提高了嗓门。不就是吓唬人吗,谁还不会了?
元皓牗确实被震得后退半步:“换句话说,如果当初帮你拿外卖的人是我,事后你也会像现在这样笑嘻嘻地站在这儿,指着我的尸体说:‘快看,我银霁是不是宇宙第一大聪明’!”
这倒不会,银霁心狠归心狠,还没到六亲不认的地步,在包间里,一旦他开口,她有一万种理由拦住他。
不过,想到他此刻痛心疾首最有可能的原因,银霁懒得告诉他实话,指着他批判道:“当然啦,金哥的好兄弟!我还想问你呢,明知你那死党是让我害成这样的,你怎幺不在你亲爱的大哥面前当场揭穿我呢?你的遵纪守法呢?你的选择性同理心呢?还在顾及什幺呀?不怕被我灭口吗?”
面对一连串阴阳怪气的质问,元皓牗是一句也不回应,靠在窗边,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
“这就是你的完美犯罪?”
银霁搞不懂他在想什幺,她的优良素质体现在有问必答:“显然不是。随机犯罪也有自己的美感,简单粗暴、就地取材,非常考验犯罪者的想象力和即兴发挥能力。”
元皓牗苦笑道:“是哦,你理想中的完美犯罪可是要提前制定计划的,这次你可是最大限度地交给老天爷,场地也好,受害人也好,全都靠赌。真是奇怪,老天凭什幺次次都帮你?”
在回答玄学问题之前,银霁先纠正他的误判:“不,并不全是随机的,首先,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钢架楼梯的构造,否则为什幺要揣两把螺丝刀过来?第二,我考虑到这些人身上的因果,碰巧可以因地制宜,为他们精心订制受害的仪式感。”
她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推开窗户,把元皓牗拖到身边,按着他的脑袋往下看。
“你看楼下是什幺?”
透过四方形孔洞,惨白的光线照在一块脏兮兮的绒布上,周围全是四散的碎片。
在被坠落者击碎前,它们曾是陶艺店存放在此的酸菜坛子。
“我朋友的爸爸腌得一手好酸菜,你兄弟在学校蹲不到她,找到她家里,就是让她爸拿酸菜坛子打走的。”银霁偏头看着元皓牗,“但没完全打走,所以由我来替他们补刀。不,应该说‘补坛’。”
“相互作用力是吧?”元皓牗看到那些碎片,声音发闷:“要是扎进脑袋里就完了。”
银霁一摊手:“这就要交给天意了。好了,螺丝刀还给我——你会还给我的,对吗?”
螺丝刀被扔回了七星瓢虫书包里。回到包间,银霁终于得空去洗手台清理身上的果冻汁,这东西又干又黏,牵拉着皮肤,好像封印妖兽时留下的某种法术痕迹。
背后传来担忧的声音:“这回你可是实打实的犯罪了。”
“吊灯那次难道不是吗?”
“不一样,上回你什幺都没做。”
好吧,直到现在他还这幺相信着。
“哎呀,上次那是……”
银霁却没办法取笑他的天真,擡眼看向镜子,打算最后一次向他解释——
和镜中另一人视线相撞,她却发现,本该亡羊补牢筑起的防线,却由一个深渊般的出口所取代。
高中时的银霁无法形容这一瞬间她看到的东西,直到有机会亲临一些野外案发现场,才习得了与之相配的比喻:就像是食腐的蝴蝶,围着她这具尸体不停盘旋,等远处的光线提示观测视角时,这些负趋光性的生灵立时间便会飞走,逃离一切直觉和法则。
她只料到元皓牗八成又会包庇她,未曾想过牌桌上出现了直觉与法则之外的筹码,蓦然回首,蝴蝶已散尽,取而代之的是由常理框定的疾言厉色:“你还嬉皮笑脸?没有下次了!”
银霁像是中了蝴蝶的毒素,被精神控制般喃喃答应着:“好,没有下次了。”
很快,她的神志清醒过来,至少看起来是这样:“一码归一码,你不用因为毒品就联想到郑师傅的事,他的危害性远比不上你这些狼同伴,从一开始我也只是想让他离职而已,结果你也知道,没等我动手,目的就达成了,我又何苦死盯他,不累吗?”
元皓牗靠在洗手间的门框上,眼神给人洞悉一切的错觉:“如果我没砸开冰箱门,你又打算怎幺做?”
“在他的胰岛素里面动动手脚。”
“最后把他嘎了?”
“嗯。”
“原来我是这幺多人的救命恩人呀。”玩笑和白眼声光同速地送达。
“是的,所以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好了,到此为止,我的动机库清空了,你的监控也可以关了,放过一个理想主义的犯罪爱好者吧——”
“两层楼摔不死人,再说你也给……”元皓牗提到树墩子的大名,银霁实在没记住,不好意思啊,“选好了带缓冲的一块地,最重要的是,你吭哧吭哧布置老半天,到头来他们只会把这当成一场意外,根本不会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果你的目的是让他们不再骚扰殷莘,这种手段肯定是行不通的。”
“几个意思,你在鼓励我实名制下毒?”
“是啊,你的阳谋呢?上次的阳谋不是奏效了吗?”
“我这不是——我这不是只有我自己吗。”银霁飞他一眼,“总不能拉着你去当面宰了你兄弟吧?”
“综上所述,”元皓牗再次回避了兄弟的问题:“你所谓的‘没有下次了’,我一个字也不信。”
银霁不想再敷衍他,扯出一块时限的绒布作为缓冲:“至少高中三年没有下次了,高考要紧。”
“以后呢?”
“以后就好好学习好好工作,努力攒钱攒人脉,等过了刑法上从轻处理的年纪,再去干票大的。”
元皓牗捏着鼻梁吐槽:“很难想象有些人期待退休的原因是这个。”
“你仔细想想,这不和退休之后花鸟鱼虫、琴棋书画一个道理?怎幺着,你对小众爱好有偏见?”
“这不是偏见的问题。假设,你的年龄还没到75,钱也没攒够,人也摇不来,突然有一天动机变得很迫切,完美犯罪的计划也成型了,你会怎幺办?”
“如果真有那幺凶险,那我要干的事也不是犯罪,而是正当防卫,否则只能祈祷目标多活几年咯,这下你总满意了吧?轮到我提问了。”
“什幺鬼,剽窃我的游戏创意吗!你问。”
“就是说,刚才我一直没提到我朋友的名字,你是怎幺知道她叫殷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