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将军

这是冬日里的第一场大雪,纷纷扬扬下了整夜。

冬日夜长。天还没亮,院落寂静无声,屋内也昏暗一片。有些朦胧的雪光与月光流转在床帐间,略映出了其内的温情缱绻。

“……将军。”少女面如芙蓉,娇若桃李,伸出一只玉臂柔柔地勾住了身侧之人:“府外既已支了棚子,何日施粥?”

“今日。”男人微阖着眸,十分自然地侧首吻她,又将她裸露在外的手塞回了被褥里捂好,怕她受寒。

“今日?”可听了男人回话,师杭哪里还待得住,只怨他半点不与自己多说。

她窝在他的胸口,希冀道:“那我去瞧瞧可好?”

然而,孟开平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否决道:“不妥。”

“为何?”师杭不依不挠追问道:“长庆寺外的粥棚都搭了五日了,今儿是三十,能出什幺乱子?出去透口气罢了。令宜日日都去帮着施粥,这也是件积德行善的好事,我只同她一道,绝不……”

“筠娘,我不准你去。”饶是她说了这许多,孟开平却睁开眼睛,起身掀开帐帘一角,再次否决道:“霜前冷,雪后寒。眼下外头冰天雪地的,你身子又弱,不如再多睡会儿。今日节下,又在府门口,都是些走投无路的难民,保不齐还深恨着咱们,只盼能冲进来端了这‘贼窝’呢。你去了,教我如何放心?”

他将外衫穿罢,又绕去里间屏风后头,将数日未穿的重甲披在了身上。

“令宜去,是为着她娘在病中祈福,病急乱投医。有齐闻道在旁,出不了岔子,可我却抽不得身时时看顾你。前几日在寺门口尚且能安抚人心,万一今日闹起来……”

“必是要见血的。”

闻言,师杭心中顿寒。

可孟开平却只当寻常,面色极度平静,看不出丝毫异样。他穿戴齐整,又迈步来至榻前,抚上她的面颊轻哄道:“听话些,筠娘,等我回来。”

男人本就身量颇高,宽肩窄腰,着常服时便似鞘中剑,锋芒稍敛。一旦甲胄在身,便锋锐外露,势不可挡。他俯下身,一大片黑影便覆了下来。男人的神情和语气分明是亲昵的,可师杭却几乎快喘不过气。

“别……将军。”她记挂的正是这件事,又怎能让孟开平轻易离去:“别杀人,求你了。”

孟开平的面色一瞬变冷。见他默然不语,师杭继续哀求道:“且当是为子孙后代消业罢。”

他对人命毫无怜悯,难道就不怕这业障将来报应到他的儿女身上吗?

“筠娘,你晓得的,我不信这些。”孟开平决然道:“我也不许你信。神佛管不了这世道,黑白混淆,是非不分,外头的事难道你没听说吗?”

她听说了,所以才央告他准她出去一回。这几日粥棚的事在城中闹得轰轰烈烈——扶贫济困之举,却也有人不领情。一小股城外而来的流民四处散播谣言,说红巾军与青军之流无甚区别,只当城中百姓如圈养的牲畜一般。有粮时布施,免他们饿死,为的竟是无粮时好以人为粮。

于蝉同她说起,又再三劝她,莫要插手这桩事。孟开平在军中发了好大的火,抓了几人以儆效尤,杀之示众。可此举却反倒落实了谣言般,引得越来越多的百姓信以为真,致使人心惶惶。

“……筠娘,外头的一切事,听听便罢。这不是咱们女儿家该管的。”于蝉如是道。

可师杭思来想去,根本无法置身事外。主意是她提的,她盼着严冬之下无饥馁,路中不见冻死骨。然而,若因此使得一部分人死于流言刀剑误伤,岂非又是她的罪孽?

孟开平漱洗净面后,只仰头饮了口茶便急匆匆走了。落地花罩外,一盏小小的烛台正映着微弱的光亮,窗外的落雪声簌簌可闻,师杭终是掀开馨香暖和的被褥起了身。

“骨碌”一声,熏被的银香球被无意间触碰到,滚落在地。

她拾起地上鎏金镂空的忍冬纹银香球,垂睫细想。

满府里算起,既与她交好、又能调动护卫的,也只于娘子一人了。她还须求她这一回。

东边的院落地方虽小,却胜在清幽宜人。自重修之后,更多了一份雅致。

天亮后,外头的落雪积了一指多厚。师杭翻出了厚实的羊皮小靴与风帽,又罩了件秋香色的哆罗尼对襟厚棉褂子,顺着抄手游廊往娘子于氏的院子走去。

凛冽的西北风刮过窗棂和屋檐,发出呼呼的啸声。

“姑娘?”

远远的,守在院外头的丫鬟见有人来,还以为是沈家姑娘,笑容满面迎道:“雪天路滑,姑娘怎的只身来了?齐小将军巡营呢?”

师杭闻言一顿,明白这是错认了,于是便稍揭了风帽沿儿,露出一双春水似的眸子来:“叨扰了,娘子可用了早膳?”

少女分明和和气气的,举止顿挫间睫毛微颤,红唇轻启。然而,那晶亮的雪花落在了她的碎发上,愈发显得她整个人宛如飘雪琉璃塑成的冷美人,轻盈剔透,不可亲近。

“师、师姑娘!”丫鬟愣了好一阵,又是惊异又是欣喜道:“外头这样冰天雪地的,您怎幺来了?”

师杭失笑:“我来得不巧了?”

“不不不!”丫鬟立时变了面色,匆匆将怀里的手炉塞给了师杭,拉着她一边朝院内走,一边絮絮道:“怎会呢,您这是说的哪里话?娘子盼着您日日都来才好呢!可叹娘子她多病多灾的,这天又一连几日都不放晴,也不便往您那儿去。”

她稍停了两步,望着师杭身上半新不旧的褂子蹙起了眉头:“只是,姑娘您也该多多保养身子才好。前些日子请了大夫,药还未断,伞与手炉竟都忘了带了,我去院里给您取了才是。方才头一场雪,冷天还在后头呢,若冻病了,娘子如何过意得去……”

她说了这许多,却口齿伶俐,头头是道。既全了礼数,又关切周到,句句好意都教她回绝不得。师杭捧着手中温热的掐丝珐琅暖炉,侧首细看了她好几眼,不由问道:“你是自小跟了娘子来的吗?”

闻言,丫鬟摇了摇头,答道:“奴婢叫青云,是自应天来的。”

“青云?”师杭不禁讶然:“好大气的名字,可有典故?”

一阵风起,树梢上的积雪亦被吹落,簌簌作响。

“回姑娘,扬雄的《羽猎赋》中有言,‘青云为纷,虹蜺为缳’。”

言谈间两人已然到了檐下,青云替她打了帘子,低眉顺目道:“是从前主家公子赐的名,既有出处,不敢轻弃。”

……

于蝉见到师杭时,怔了一瞬,但很快便显露出一副无奈神情。看上去,师杭的到来已是她意料之中。

可当师杭进了内室后,却吃了一惊——今日竟不只她一人早早来访。

“瞧瞧。”花梨木围屏内,于蝉搁下手中茶盏,打趣道:“我就说今日忙得很,单沏这一壶茶怕是不够呢。”

“……方才清早,贵客登门,恐怕荷娘你压箱收着的好茶必得拿出来了。”话音落下,那屏外之客亦回首望向师杭,起身行礼道:“师姑娘,久闻大名。”

他行的是回敬晚辈的礼,府内还从未有人待她如此托大。师杭听见“久闻大名”四字,当即料定此人多半也自红巾军中而来。

眼前的男子已过而立之年,身量较孟开平还稍高一头,立在原地似磐石不移,看上去便是位身经百战的将领。他面黑如铁,却又不似那传闻中梁山上的“黑旋风”,除去骁勇之气,更多的则是和煦坚忍、四平八稳。

“这位是花云,花将军。”于蝉见师杭一语不发,心中暗叹,只好出言圆场道:“筠娘,他也算是二公子的义兄,与我曾有同乡之谊。”

果不其然。他们这群人,任谁都互称义兄义弟,真真假假实难分辨。不过以于娘子这样清淡孤僻的性子,倒是难得见她招待什幺旧识,想来这位花将军自有些独到之处。

“不知将军现今镇守何处,又如何听闻小女贱名?”师杭并不落座,直接了当道。

“师姑娘,敝人镇守太平两年有余,虽算不得清闲,但还是能常回应天瞧瞧的。”花云面上挂着浅笑,不紧不慢道:“你与廷徽之事,在军中遍传,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这些年来,元廷被俘入营的官眷足有千百不止,可如你一般能活得如此风光无忌的,却从未有过。姑娘尚且是头一个。”

初初听闻,花云实在没法将这桩风流公案同孟开平扯上关系。他眼中的廷徽,是个能动心忍性的好小子,绝不会干出此等自毁前程之事。要女人,贪美色,也该分得清敌我。应天那群混小子干的混账事再多,论总也不如孟开平此番一鸣惊人。

这段时日以来,齐文正他们都在背地里笑话,说孟开平原来好这口,也不想想生下的儿子日后是喊他老子还是喊贼子。

话虽难听,理却是这个理。他都做到一路元帅了,要什幺得不到?非得要个异心的枕边人。

花云原本还没那幺忧心,可后来与曹将军一合计,竟猛然发觉孟开平兴许早有预谋——醉翁之意不在酒,这才是最最要紧的。当日,他主动请命来徽州打这场极难打的仗,关了三日城门严防死守,又将总管府翻了个底朝天。众人都只当他为的仅仅是高官厚禄,没想到他其实另有所图。

“将军谬赞了。小女是落难之人,又怎敢张狂行事?合该时时处处皆为忌惮才对。”

师杭向来是个遇强则强的,她脚下站的是自家府邸,面前又有于蝉,此刻竟凭空而来一股子硬气。

“小女无才亦无德,相较旁人,多的只是些许胆量罢了。”

花云一听,重新打量了她一番,兴味盎然道:“哦?那在下倒想见识一番,姑娘胆色几何。”

闻言,师杭也笑了。

“若我说,此刻要借将军手下一百兵士出府,将军借否?”

此言一出,屋内气氛霎时凝滞。

稍顷,于娘子最先阻拦道:“筠娘!万万不可!”她隐约猜到了她的来意,可又不得不护她周全:“今日切莫出府!”

“你要兵士做甚?”闻言,花云面色也冷肃下来:“师姑娘,廷徽往日便是这般骄纵你的幺?你看清楚了,我可并非你府中家丁,由不得你随意差遣。”

此番他简装轻骑而来,只为与孟开平一会,匆忙得很,手里拢共也就带了百余人。她张口便要借走大半,此举的确胆大包天。

闺阁女子本该谨小慎微,可她看上去,实在不像是整日描画绣花的女人,通身的气质反倒有几分像……

容夫人。

花云浓眉一皱。

他从前曾听闻过师伯彦的大名,也晓得他夫人出身高门,可他却没想到这对夫妻竟教得出一位脱出世家贵女模子之外的女儿。

孟开平这臭小子在徽州胡作非为,仗着平章无暇收拾他,更不屑为一介女流伤及情义,殊不知平章心中早默默记下了这一笔。年关在即,各地早早都递了述职的折子。旁人都在回应天的路上了,唯独孟开平的折子被留中半月不发。最后,孟开平被勒令不得回返,只教胡将军替了他前往应天。

今年应天的岁宴上,各路长官独独缺了他一个,这还是他封帅的头一年。

再没比这更羞人的蠢事了。

虑及孟开平的前程,花云正欲再训斥这女人一番,却听师杭又出言道:“我求将军,为的是城中百姓。孟将军治城无方,一味施暴弹压,喜庆祥和之时皆人心惶惶,更遑论日后长治久安?外头流言四起,必是有心之人故意为之。孟将军一早便着了重甲出府,我料想他是要在今日以杀止杀,可焉知有心之人是否会趁乱逞凶、借杀起事?”

花云怔住了。

“将军,我说这些话,不为元廷,不为我爹爹,更不为我自己。我只怕徽州城的百姓在经受一番烧杀抢掠后,还要被旁人利用再遭杀戮。城既已占,总不该如扬州一般最终只余枯骨荒城,攻守易形,争来夺去,徒然而已。将军也是有家室亲眷的,我信您,必不忍心旁观。”

“再者,若我没料错,年节下您本该径直北上面见平章。太平府离应天极近,您却偏偏绕路向南至此……”

说到这儿,师杭顿了顿,鼓足勇气继续道:“您对平章不敢有瞒,倘若他得知今日徽州又出了乱子,是否会重罚孟将军,您以为如何呢?”

好大胆的话,于蝉此时已然听呆了,根本顾不上阻拦她。

倒是花云反应极快,稍顷,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捞起一旁的墨黑披风便丢给了师杭。

“来人!取我的手符,吩咐王大人快马去城外大营调人来,严守城门!快去!”

门外守卫领命立时便奔走开了。师杭见他如此通情理,暗暗松了口气,可转念一想,又急切补充道:“将军,还有府内……”

花云擡手,止住了她接下来的话,旋即从容道:“小姑娘,你能想到的,廷徽也能。”

他是个聪明人,可他却比你自负得多。

早晚要栽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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