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玻璃放下,纪月戴着墨镜,她还没开口,保安已经擡起入口的横杆,她关上车窗。白色的车在别墅区里穿行,在其中一栋前停下。
她回头,看着后排儿童座椅上的小女孩,笑了起来,“别哭丧着脸,结束了我来接你。”
小女孩瘪着嘴,解开座椅上的卡扣,一脸不开心的样子。
纪月下车拉开车门,小女孩擡起双臂,勾住她的脖子,她拦腰一把把女孩从后排抱下。
别墅有着繁复纹样的欧式大门,台阶两旁是罗马柱捧着花盆,花盆里种着法式绣球,垂在半空中,开门的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她扶着门,看着眼前的人。
她先是笑着和纪月打招呼,“来了。”随后,微微俯身,看着她手里牵着的女孩,“洁儿,今天穿的好漂亮啊。“
小女孩穿着漂亮的粉色连衣裙,长发扎成双马尾,系了蝴蝶结,她看上去不太开心,笑容挤出来的样子,“下午好,沫沫阿姨。”说完,她放开纪月的手,年轻的女人顺势牵了过去。
纪月摸了下她的头顶,“好好练琴,妈妈一会来接你。”
纪洁随梁辀,脸上有一对梨涡,笑起来甜甜的,不过现在,她又瘪起嘴,摆出苦瓜脸,不过,纪月不会宠着她,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同年轻女人继续说笑。
“那我先走了。”
“你是大忙人,怎幺有空送女儿来学琴?”
纪月笑着摆摆手,“先走了。麻烦你和汤老师了。”
以往,都是梁辀送女儿去学琴。两年前,两岁的纪洁开始跟着他环华旅行,他带着女儿出去几天,再回来休息,过几天,又出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性格也随的梁辀,小女孩性格也是散漫自由。一直到去年,纪月觉得要收收心上幼儿园了,不能继续野下去。
纪月也没事,等女儿学琴的两个小时,就去附近的购物中心顶楼做指甲。店主开了两家店,已经不亲自服务客人了,除了她。她只有两个小时,左右手分别被另两位店员握住,做前置处理。
“还是我来设计?”
“都行,你看着办吧。”
“今天过节,我给您设计一套带有七夕氛围的款式吧。”店主说着,拿出水彩本和水彩笔。
纪月看到最后的设计稿,点点头,“就这样吧。”
店主轻轻捏住她的手指,另一只手拿着笔,将底胶均匀地抹在甲面上,“本来以为您不来了。”
“送女儿去学琴。”
“过节,还学琴啊,你们家小千金真优秀。”
纪月笑着摇摇头,“她才不愿意,已经被她爸爸宠坏了,最好天天在外面玩。”
“爸爸都宠女儿的。”店主看到她无名指上的钻戒,“今天正好七夕,你们两个,都是他最爱的人,陪他一起过,他要开心死了。”
“没有,他还在青岛。”梁辀前几天去青岛参加新书的签售会,没想到遇上暴雨,今天进出港的航班都取消了。纪月不太喜欢和外人谈自己的私事,岔开话题,说了句,“帮我倒杯水,谢谢。”
纪月的车重新回到别墅外,刚停下,手机响了。“家里做了点月饼,我正好来申市调研,带给你。”说话的人,语气很客气,她觉得,放在五年前,其实挺难想象的。
“好。谢谢。”她手握着方向盘,看着花园里郁郁葱葱的植物,想到五年前的事。
梁辀被检察机关取保候审,自然丢了公职,他一直陪着纪月在申城待产,两个人朝夕相处,很默契,什幺都谈,唯独不谈梁家。
纪月以为一南一北,永远不会再有交集,直到他入狱后的第三个月。
她每个月都会准时去探望他,本来就是短发,现在理得更短了,穿着半新不旧的衣服,人也比以前略微消瘦了一点。
梁辀看见她渐渐泛红的眼眶,笑了起来,“傻姑娘,怎幺了?”
她使劲眨了眨眼,想把眼泪逼回去,笑着摇摇头,“没事。过的怎幺样?”
他笑着,仍旧那股轻松的语气,“挺好的,生活作息正常,在外面是做老师,在里面也还是做老师。”
她知道,容女士操作一番下来,梁辀呆得,自然也不是普通的监狱,里面多的是曾经位高权重的人。
“要不要看女儿照片?”
“不要了。”他笑着,伸出手,他们隔着玻璃,贴在一起,“看了会难过。”
她觉得,自己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悄悄滑落,“对不起……”
他打断她的话,“别哭。很快的。”
快结束的时候,纪月踌躇着,还是说了,“你爸……”
梁辀父亲心脏病突发进了医院,纪月知道的时候,有些惊讶,听到九死一生,抢救过来的消息时,心头更复杂的万般滋味。梁辀父亲常年在野外工作,皮肤黝黑又粗糙,比起容美芳对纪月的咄咄逼人,他更多的是不言不语,除了对地质有兴趣,对其他的人和事,便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梁辀扯了下嘴角,反过来安慰她,“没事,我都知道了,你一个人带女儿够辛苦了,其他事,别放在心上。“
可纪月又怎幺能不放在心上,好好的儿子因为自己坐了牢,再大的仇和怨,也该消了。
纪月没有告诉梁辀,几天后,她还是带着女儿,去了北京。
她远远见到容兰芳站在病房门口,侧过身从保姆手里接过女儿,女儿小手上戴着红绳和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也把那头的目光吸引过来了。
纪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内疚,心里不禁开始变得忐忑起来,她想到,那天,自己站在客厅里,被容兰芳怒视着,“你明知道,他在学校里,那幺多人和眼睛盯着他,他不能出一点错。纪月,我可以容忍梁辀娶一个平庸的,毫无助力的妻子,但是我不能容忍你拖累他,败坏我们梁家的家风。”
其实,最初,容兰芳对纪月面上还算过得去,直到,她当年参与境外博彩的事,被捅了出来。
那是上一次,现在,又有这一次。
纪月已经准备好了,再次面对容女士咄咄逼人的质问,可实际上,却什幺都没发生。
容女士穿过人群,主动朝纪月这头走来,她好像一夜间苍老了许多,乌发已经遮盖不住鬓间的白丝,眉眼间满是疲惫,可她的眼神却很温和,在纪月脸上稍作停留后,便移到她手中的婴儿身上,“应该,我们两个人去看宝宝的,因为老梁的病耽误了。你带宝宝过来,一路上也辛苦了。”
三个月大的孩子,还不会说话,一张嘴,口水就从嘴角落下来,滴在脖间的口水巾上,纪月。撩起来帮她擦了擦嘴角。
此时,容兰芳的眼神比刚才更柔和了,她笑着,看着纪月的一举一动,“她长得真快,几个月时间,就看着比照片里,长大许多了。”
纪月给婴儿擦完口水,轻声说了句,“你抱一下?”
容兰芳似乎也没想到她会说这话,愣了一下,往日那些盛气临人都没了,瞬间,变得有些小心翼翼,“方……方便吗?”
纪月抱着孩子,凑向她,“洁儿,奶奶抱。”
纪月看着容兰芳抱着婴儿,此刻,她脸上带着笑意,一刻不停地逗弄着,口中还喃喃道,“纪洁,我是奶奶……”说着,她笑着看向纪月,“洁儿的眼睛像你,嘴巴和鼻子像小船,和他小时候一摸一样,特别是这个梨涡。”
听着容兰芳的话,纪月的脸上,不知不觉间,也浮现出了笑容。
片刻之后,容兰芳便作势把孩子还给纪月,动作还有些依依不舍,手指抚摸着孩子的脸庞,“你们早点回去吧,高铁还是飞机?”
“司机开车来的。她太小了,怕影响发育。”
容兰芳止不住的点点头,“你一个人带孩子辛苦了,等过两个月,就好了。你们早点回去吧,宝宝那幺小,进医院也不好。”
“抱给梁工看看吧。”
容兰芳手里的动作一顿,“算了,病房里,都是细菌。宝宝太小了。”
纪月突然想到还在服刑的梁辀,他嘴上说的很轻松,可家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他在里面该有多难受,“没事,小孩别养的那幺精贵,还是抱进去,让梁工看看吧。”
纪月站在走廊里,听到病房里传出清脆的笑声。北京已经入秋了,树叶上两种颜色的叶子交替着,落下来。过了会,容兰芳就抱着孩子出来了,纪月一眼就看见她脖颈上带着的璎珞,金色的项圈,上面镶嵌着宝石,小手抓着垂下来的流苏,一看就价值不菲。
容兰芳似乎知道纪月想说什幺,还没等她开口,“我知道你现在不缺钱,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女孩嘛,戴点富贵的东西,命好。”说着,她将孩子交还给纪月,“早点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我正好在你们家附近……”
“我带纪洁去学琴了,”纪月看着别墅花园里,一簇簇像绒球般的绣球花,补了句,“她每周六学琴。”
“我知道。东西交给你们保姆了。”
她侧过头,纪洁被刚才那个年轻的女人牵着,走出来,她指了指手机,女人笑着点点头。这时,男人也跟着从门后走出,他在国际上久负盛名,一直在奥地利旅居,前两年才回国定居。一回国,就做了纪洁的钢琴启蒙老师。纪月知道,光用钱,也不一定能办到。
梁辀不在,纪洁只能乖乖练琴,偶尔回头瞥一眼母亲,她正坐在沙发上看书,头也没擡,“纪洁,我脸上有谱子?”这时,她立马会把头缩回去,钢琴声又大了点。
手机那头,声音嘈杂,梁辀问她,“女儿睡了?”
纪月在抹脸,抽空看了眼屏幕,梁辀坐在落地窗旁的沙发上,玻璃上是细细的水流,看上去雨势不减,“刚睡,你不在,她可不敢和我提条件。”
他笑了,摸了摸下巴,“别这幺说,以后,我来唱白脸。”
“那也来不及了,她晚上一直在问,爸爸几点回来?”
他似乎对她的答案很好奇,“你怎幺和她说的?”
她耸了耸肩,“直接说啊,说你在工作,今天可能回不来了。”说着,她挑眉笑了,“其实,你很忙,也有很多工作。不然,她以后,只会觉得我爸爸很闲,天天陪我玩。”
梁辀抿着唇笑了,“谢谢。”
“要不要看女儿?”
他摇摇头,“算了,别叫醒她了。我们说说话就够了。”雨声很大,盖过熙熙攘攘的人声,却没有盖过他的声音。他仍旧一如既往,温柔深情地看着她,“只是,可惜不能陪你过节了。”
纪月刚想说话,听到门铃声,然后就是阿姨的脚步声,微微皱眉,“那幺晚了。”说完,看见视频里梁辀的表情,立刻又反应过来,欣喜地问道,“什幺东西?”
“你自己去看看。”
阿姨拿过一大束鲜花,花束实在太大,捧在胸前,遮住了视线,只能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挪动着,纪月忙搭了把手。
“纪老板,这花太漂亮了,我第一次看到那幺大一束。”
花被放在茶几上,瞬间,花材将茶几遮得严严实实,中央插了张白色卡片,字迹她再熟悉不过了,苍劲有力,“给我最爱的姑娘。”
她微笑着收起卡片,突然想到,书房里,也有一大束乐高拼搭而成的花。那时候,她还怀着孕,他总是陪着她,他们坐在书房里,一起搭了4天。花瓶也是用乐高搭的,她将积木搭成的花枝从花瓶里抽出来,几下之后,她看见花瓶里的白色卡片,白色卡片上的字迹一如既往,“给我最爱的姑娘,从今以后的,每个节日,我都不会再缺席。” 落款日期是四年前。
那时候,明明马上要提公诉了,他却还惦记着给她过节。
卡片上的字迹被水滴晕开,她把卡片放回原处。
深夜,她半醒了,之后便起身想去看看女儿,刚走出卧室,突然听见客厅有声音。
阿姨在说,“客房收拾好了。”
梁辀说,“你去休息吧,麻烦你了。”
“要不要,我去叫下老板。”
“不用了,她睡了,别吵醒她。”
他准备去客房睡,一回头,看见她站在昏暗的廊灯下,“吵醒你了?”
纪月觉得他看上去疲惫极了,声音也有些嘶哑,“那幺辛苦,白天回来一样的。”
梁辀笑着,向她走去,身上似乎还带着青岛雨水潮湿的味道,她忍不住伸出双手,待他靠近时,紧紧相拥。
“想办法改签了航班,签不到的话,就不回来了。”她知道,他一定想了很多办法,才挤上的飞机,就听他接着说下去,“我真的很想陪你过节。”
她想到那张卡片,‘不想缺席以后的每个节日’,她双臂用力,将头深深埋在他的胸口。
他胸腔震动着,传来笑意的声音,“那幺想我?那还好,我回来了。”
什刹海仍旧游客如织,天渐暗时,酒吧街的霓虹灯便闪了起来。
王晓把纪洁抱在高脚凳上,“洁洁,叔叔问你,你喜欢爸爸呢,还是妈妈?”
纪洁擡起小脸,笑得好看,露出脸颊上一对梨涡,双腿垂着一晃一晃,脑袋也跟着晃晃,“我不知道。”
王晓“啧”了一下,“好好说,叔叔请你吃冰棍。”
她稚气地说着,“都喜欢。”
“不可能,你妈那幺忙,又那幺凶。还是爸爸好对不对?”
小女孩笑着,从高脚凳上蹦下来,“都喜欢。”
王晓想继续去捉她,她一溜烟窜了出去,窜上了舞台。舞台上,驻场乐队在表演,此时,纷纷停了下来。大家都知道,这是老板家的孩子,他们便笑着逗她,“小妹妹,你也要唱歌啊。”
她举起手,“我会弹琴。”
“那你弹啊。”
主唱搬来个马扎,她站了上去,手指摆在琴键上,琴声响起的时候,她像模像样的唱了起来,声音稚气未脱,“把青春献给身后那座辉煌的都市,为了这个美梦,我们付出着代价……”
纪月笑了起来,靠在梁辀的肩膀上,“你教她唱的?”
梁辀没有说话,只是跟着女儿的琴声唱了句,“把爱情留给我身边最真心的姑娘,你陪我歌唱,你陪我流浪,陪我两败俱伤……”
纪月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踏进过去。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发现,身上的伤口渐渐被人治愈了。她决定,和过去,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