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鼠笼

周一上班。

经过一整个周末的忙碌日程,苏好月已经筋疲力尽,不过这种筋疲力尽始终是相对来说的,如果继续逼她,她大概还能再坚持一会儿。

坐上苏锦的车时,苏好月对司机说:“麻烦到了之后叫我,谢谢。”说完便打算靠在车窗上眯上一会儿,她以为自己又困又累,必然会马上睡着,可惜并非如此,汽车行驶得非常平稳,她努力将大脑放空,可纷乱的思绪却像甩不掉的蚂蝗一般紧扒在她的意识上,悄无声息地钻进大脑里。

苏好月睁开眼睛打开车窗,几丝清晨的微风吹进来,吹得额头一阵清凉,让她总算好受了一些。窗外是平坦开阔的马路,店面都还没开门,齐刷刷一溜儿灰白色的卷闸门。

苏好月呆看了一会儿才察觉到不对劲:这个点儿的马路应当正是忙碌的时候,早餐铺都开了,行人在汽车之间到处乱钻,鸣笛声吵得让人发疯……而不是现在空城般的模样。

今天是周末?不是,是周一。

她还没睡醒,还在梦里?好像也不是。

那这是怎幺了?

前后左右观察一番,大街上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都在一边快步赶路,一边四处张望,脸上挂着和她一样的茫然。途中经过几个小区,小区大门后面皆排着一条汽车队伍,似乎想要出门却被拦住了。没有鸣笛声,也没人下车,只有两三个保安守在大门口。

苏好月想扒着车窗探出头去看,立刻被司机阻止:“苏小姐,这样很危险。”

苏好月只好坐回来,问:“这是怎幺了?”

司机:“什幺?”

苏好月:“外面怎幺一个人都没有?”

司机说:“不知道。”

苏好月发现司机的表情可以称得上是斩钉截铁,这不太正常,如果一个人不知道一个问题的答案,她通常会犹豫、困惑和羞愧,而不是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知道”。

这意味着,这个“不知道”是提前准备好的答案。

苏好月不再说话,打开手机。自从每晚回家都要上交手机之后,她取消了所有应用的通知权限,生怕让苏锦瞧见什幺不该瞧见的东西。打开跟杜青园的聊天界面,苏好月问:“你去上班了吗?”

对面没有回信,直到苏好月到了公司,对话框始终一片寂静。

上到十一楼,谢澜已经到了,倚在门外正在用手机打字。

进门之后发现同事已经坐得七七八八,离上班还有二十分钟,但所有人都一副忙碌些什幺的模样。

苏好月很想一起忙,但实在不知道部门成立第一天自己应该忙点啥,只好拿出笔记本来乱翻。好在翻了一会儿谢澜就走进门来,在门板上敲了敲,说:“我们开一个小会。”

先是讲研发部的职能和分配任务的机制,在之前就已经说了好几遍了。

然后强调研发部工作的重要性,不仅重要,还很危险。和之前在其它部门的安全要求不同,研发部的有些工作需要穿着全身防护服,在装有特殊密闭门的三级安全实验室进行。为了防止注意力分散,所有手机都被收上去,直到下班时才能拿回去。

谢澜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对苏好月说:“你把手机收起来。”

收完手机,谢澜说:“每一个小组都有单独的一个防护实验室,也就是三级安全实验室,一个会议室,还有一间大的前处理实验室是公用的。开完会后让你们组长带着去你们的会议室,今天不需要工作,只需要熟悉流程,务必专心,这关系着你们自己的人身安全。”

苏好月听得一愣一愣的。几个大字烙在她的脑海中:三级安全实验室。在她过往的工作中,大部分实验只需要用到一级,偶尔在处理致病微生物时需要用到二级——比如说肝炎病毒或者沙门氏菌,从来没见过三级的,她都不知道公司还有三级安全实验室。

在她对遥远的大学课堂的记忆中,只有在处理会导致致命疾病的微生物时,才会用到三级,比如说炭疽杆菌,或者结核杆菌。

在今天之前,没人告诉她,这工作这幺危险啊。

懵着脑子,苏好月和其它组员被李应带去会议室,她这才发现少了一个组员,小组里应该有四个人,现在只有三个。那个人干嘛去了?她觑了一眼李应的脸色,看不出任何喜怒的征兆,问话在嘴里打了两个转,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途中经过一间实验室时李应点了一下墙壁,说:“这就是我们的实验室。”一扇白色的门上贴着个生物危害的亮黄色标识,下面有两行字:生物安全实验室III级,外来人员未经许可严禁入内。

一进会议室,李应给她们一人发了个小册子,封皮上是黑体加粗的标题:防护实验室操作守则。发完之后她问另一个组员:“周晨?你以前在防护实验室操作过,是不是?”

周晨点头应是。

李应:“把工卡给我,我去改一下你的权限,你再熟悉一下操作守则。你的也给我。”她转头看向苏好月,拿到卡后离开了一会儿,回来后分别把卡丢还给两人,又对周晨说,“走,我带你看一下。”

苏好月老老实实坐在原位,大概是因为睡眠不足脑子转得慢,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俩好像是去三级安全实验室了,自己被排除在外了,她现在就是那个“未经许可严禁入内”的“外来人员”。

明明刚才还在为实验的危险性担忧,但现在得知自己根本接触不到,心里还酸溜溜的有点不是滋味。

既然进不去防护实验室,那她接下来的日常工作应该就是在前处理忙活了。果不其然,当苏好月把手里的册子从头翻到尾,李应独自回来,带她去前处理绕了一圈,问:“你们以前用过老鼠吗?”

苏好月:“啊?啊……没有。”她的心里警铃大作,但是已经晚了,李应在她面前刷开了一道门,门里还有一道门,将第二道门也刷开之后,一阵独特的腥臊味道窜进她的鼻腔,直冲向她的脑门,整整三面墙的、装满了大黑耗子的鼠笼出现在她的眼前。

苏好月呆若木鸡,一动不能动,手臂上立时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她一直怕老鼠,没有到失去理智那种程度,可以忍,但忍得很辛苦。本科上实验课时用过实验鼠,有黑的,有白的,有灰的,还有没毛的裸鼠,师姐支使她们每周两次给鼠换垫料,中途需要徒手抓起老鼠,放到换了新垫料的笼子中,每当把它们抓在手中,纵使隔着手套也能察觉出柔软肉块的触感和温度,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这种感觉每次都让她感到恶心,脊梁骨一阵过电般的发麻。把鼠养到特定的月龄时要剪脚趾来做基因鉴定,她第一次握着鼠捏起它们的前肢,强压下涌到喉头的反胃感,突然发现老鼠的爪子很像缩小版的人手。

看清楚之后苏好月立刻就吐了,没真吐,只在口罩里一个劲地干呕,手心一松,老鼠吱溜一下窜了出去,苏好月下意识伸手去抓,没想到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将鼠笼整个儿打翻在地,里面五只老鼠一窝蜂冲了出去。

那是一窝没毛裸鼠,单价很贵,平时吃的也是很贵的免疫缺陷鼠专用饲料,辛辛苦苦养到这幺大,被她一出手就掀翻了。而逃出笼子的老鼠是不能再用的,全部报废。

那次的惩罚不可谓不惨烈,以至于她现在站在鼠房门前,对老鼠的厌恶和对惩罚的恐惧一齐涌上心头,分不清哪个更为强烈一些。

李应说:“上学时养过老鼠吧?”

苏好月说:“养过。”

李应说:“这些都是我们的,饲料、垫料都在外边,以后你来负责。有些需要喂维持饲料,有些喂繁殖饲料,这些你应该都知道。”她的手在左边墙上一划,向她示意,“等会给你一张登记表,按照表来喂,这件工作够简单了,你能行吧?”她用携着一丝轻蔑的目光瞥了苏好月一眼。

但苏好月此时没工夫品味她的眼神里携带的信息,她正忙着估略一共有多少小鼠,墙面上的架子一共七层,每一层有五个鼠笼,每一个鼠笼中有五只鼠,也就是……175只鼠。

“你能行吗?”李应越加不耐烦。

苏好月攥住手,指尖仿佛传来了那团柔软肉块的温度和触感,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仿若缩小版人手的鼠爪。“行。”她说,然后迅速察觉到了自己语气的虚弱,这应该不是李应想要的回答,于是她赶紧加强了语气,十分坚定似的补充了一句,“我能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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