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再次醒来,身下是延伸到远方的沙滩。她试图直起身子,从手心到关节处无一不在的刺痛阻止了她。她不得不在沙滩上修整一阵,观察四周的环境。
天色昏暗,月与星皆被乌云吞噬殆尽,四周风声与雨声不止,人声寂寂。
惟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已经距离出发地有一定距离。
那个人,他一定会发狂似地搜寻自己的踪迹,因为他最见不得的就是自己的所有物脱离掌控。她再次尝试起身,情况甚至更加糟糕——四肢已经完全脱力痉挛。她艰难的支起上半身挪动,下一刻失去重心,重重摔倒。
在半醒半昏迷的状态下,她在轰鸣的潮声间捕捉到悉悉索索的人声,手脚并用挪向人声的方向。
“爸爸,今天的天气好糟糕啊,渔网里空空的什幺也没有。“是个年轻的女音。下一刻又好像被什幺绊住,”嗯?爸爸你看,这里有个包,天啊,爸爸,这里有个人!”
这是林昭失去意识之前听到的最后的声音。
林真坐在院子里修补渔网,爸爸出海去了,留下她照看那位被救上来的小姐。那位小姐被救上来的时候全身擦伤,幸而没有伤及要害。她以为这位小姐一定是某艘失事船只的乘客,然而等了几天,村子以及村子附近都没有传来船只失事的消息。问她的时候,她也从来不说,只是以充满歉意的双眼注视着林真。
林真放下针和渔网,满意地打量一番后,进到自己的房间。她从床下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抽出几张画纸。铅笔在纸上的线条总在停顿,不一会儿纸上斑斑驳驳的全是涂擦的痕迹。
“这里的比例是不是应该注意一下呢?”林真回头,那位小姐已经从她休息的房间出来,站在她背后看她。“”
“当然愿意!”林真见有人愿意指导自己,自然欣喜的一口应下。“那我应该怎幺称呼您?”
那位小姐犹豫了一下,最终下了决心,“我姓尹,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之间以姐妹相称,好吗?”
天已被墨水浸透,落日的余晖失去了它的舞台,落寞退场。林真的父亲踏着海水向家门走去,进门时带起一阵冬日的寒风。
“很冷耶,爸!您小心点,下次关门的动作轻一些,姐姐的身子可是受不了这样的风的。”林真放下手中的米饭,转向门的方向嗔道。
林太志黑里透红的脸上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对不住了,尹小姐。“
“没关系的,托您和林真妹妹的福,我的身子已经好很多了,这里才是要说麻烦您了。“
吃完饭后,林昭端过碗去厨房。林真想要帮忙,被林昭婉言谢绝了。出了厨房,林真像是想到了什幺,快步走进自己房间。
“爸,您看,这是我画的!“
林父的眼里出现惊喜的神色,“你的画画水平变好了啊!“
“这都是尹姐姐的功劳,”厨房的水声停了下来,林昭擦干手走向父女二人,“哪里,没有妹妹的不断练习,仅凭我自己是达不到这样的效果的。”林昭笑着,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欣赏与肯定。
林真放下画笔,转动手腕以缓解酸痛的肌肉。
“画画很辛苦的,我知道——因为我也是从你这个年纪过来的。“林昭细细端详林真的写生,”没有热爱,是不可能长久地坚持下去的。但是,比起画画,也要好好享受生活才行。”
“是啊,每天像这样,该歇息的时候歇息,想画画的时候就画上一会儿,生活还是很美好的——啊“。林真抻了个拦腰自言自语,忽而转头看向林昭。
“话说回来,这幺长时间也没有家人过来找您,您难道不想他们吗?”
林昭霎时面色苍白。她的视线转移到窗外,眸子里一片虚无。没有血色的下嘴唇上被牙齿咬出道道血痕。
林真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慌张到忘记言语,愣愣地站在原地。
“我……是逃出来的。“林昭突然开口,寂静被这声音撕裂开一个口子。
“我·……已经死了。”
“小姐,您在说些什幺话啊?”林真现在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的。
“你不用担心,我很正常。“林昭后退两步,坐到椅子上。她平淡的语调就像在谈论天气。”“当然,要让那个人相信我死了才行——我才能真正的逃走。”
“我刚才说‘我已经死了‘也不能说是句假话。事实上从结婚开始,我就是个死人。”
“没有与朋友见面的权利,甚至连踏出屋子也要征求他的同意。他要我最好什幺都不会,就待在家里,他才会安心。所以我逃了出来。”
“怎幺会有这幺自私的人……“林真满脸的不可思议。”您放心,那个家伙说不定找不到您,过一段时间就会对您失去兴趣的。“
“你觉得他会吗?“林昭无奈地笑了笑,“不会的,只要是他认为属于他的东西,他就会像抓猎物那样,追逐,监视……所有东西,他都要死死地攥在手里,才会安心。“
“他一定找不到您的,“林真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有我们在,您一定可以自由的。“
“自由?“林昭重复着这个词语,“但愿如此。”
“如果出现最坏的情况,”林昭眼睛里浮现哀伤与坚定,”自由……会是我的墓志铭“。
顾仁成盯着无名指上的戒指出神。对戒的另一半在他手中,主人却不知去向。没有关系,她是逃不掉的,因为她每次都会回到他身边。
林昭是为了摆脱他去跳海,但是一个寻死之人不应该考虑周全到连岳母都转移走。除非她不是寻死,而是再一次逃走。
“你肯定还活着,在某个地方。”他欣慰地出了口气。下刻眉间又笼上乌云,“林昭,你到底在哪儿?“
-建和建筑本部-
“进来。“顾仁成放下手中的报表。
金秘书上前,“人到了。“
“嘴巴严不严,办事儿利索吗?“
“是的,是上次提供夫人出国信息的警察。重要的是担负着一家人的生计,急需用钱。只要吩咐她,都能办到。“
“让她把警察工作辞了,专心干活。“顾仁成边听边在合同上签字。
“已经都说好了。“金秘书应答。
顾仁成闻言,向金秘书招手。金秘书向前迈步躬身。
“成旭,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如果让会长知道,”顾仁成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金秘书,“你,和我,都得玩儿完。”
“我知道了。”
金秘书正要向外走,顾仁成忽然擡头。“等等,海边的搜索有结果了吗?”
“目前还没有,“金秘书略有迟疑,”不过到现在,潜水队的判断是……“
“她不会死的!“顾仁成忽然暴走,眼眶通红,血丝布满眸子,闪着嗜血的警告。
片刻后,他平复情绪,冷冷挥手。
“是。“金秘书敛息走出办公室。
约莫半个月后,林昭站在院里,帮林家摊晒处理过的鱼虾。不一会儿,她的动作慢了下来,眉头蹙起成“川”字。
她见识过那个人的手段,这个小岛迟早会被他的人查到。在这里久留,情况一定会生变。
“这里有通向外面的车船之类的吗?”
“您要走?”林真慌忙拉住林昭的手,“他一定不会找到这里的。”
“不,听我说,”林昭轻拍林真的手,“这不是单单为了我,也是为了你们——我早走一分,你们的危险也就少一分。”
林太志沉思片刻,“正规的船只恐怕没有,不过您可以坐着我们送货用的船走。”
“船会到哪里?”
“高阳。”
林昭轻轻摇了摇头,她继续追问:“有其他方向的船吗?”
“最近的只有这一个了。”
现在已经没有选择。既然要到高阳,就会不可避免的遇见过去的熟人。
只能听天由命了。
海面的波浪连绵但不烈,有风,但不急。林昭踏上甲板,再回头望一眼送行的林家父女。
“说起来,这个姐姐的名字我还不知道呢。”林真有些惆怅。
“咱们这段时间根本没有见过什幺外人,记住了。”父亲对女儿,也是对自己说。
林昭坐在打工的店铺里,啃着廉价的面包,手指在报纸的字上穿行。除去每月用于看护院的开销,她不允许自己再有大的支出。即使是这样,她仍然需要钱。
画画吗?不,至少现在不能。
——但是可以教人画画。
“老板,麻烦问一下,高阳有什幺大一点的美术馆?“
按照得到的信息,林昭开始挨个走访美术馆。
“今天先来这里吧,“林昭有些泄气,想到前面几家美术馆的态度,恐怕今天也……
“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打起精神来。”在门口犹疑片刻后,她迈出了第一步。
在林昭观摩画作时,熟稔的声音从侧前方传来。她心头大惊,借墨镜的遮挡找见正在讲解画作的周尹。
周尹放下册子。从刚才她就觉得奇怪,右后方有个人总在盯着自己——尽管每次看向他,他总是一副正在观赏其他画作的样子。
“您好,请问有什幺能帮到您?”周尹走向“他”。
“他”指了指美术馆的逃生通道,而后引着周尹向那里走去。
走路的步调……周尹拉起“他”的手走到一空置的隔间。“他”有些慌张,但是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松开。
周尹探头张望一周,转身小心翼翼地关上隔间的门。
“现在没人了,你可以摘掉墨镜了。”
林昭摘掉墨镜,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在熟人面前还是瞒不住啊。”
“背影,还有你刚才握住我的手,手上的触觉……可以说全是破绽。”周尹叹气,“你太冒险了——幸亏你来晚了一周,顾仁成来了。”
“那家伙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突然间来找我。我那时候就想,一定是你出了什幺事情。他什幺也问不出来,临走的时候还威胁我呢。”
“我现在才明白你的警告,”林昭仰头控制泪水。“那个人……就是个怪物。”
“你接下来有什幺打算?”周尹一面递纸,一面关切地询问道。
“去江原道,那里地广人稀,我不能出国,那里应该是最好的地方了。但是……“
“在你攒够资金前,就让我为你做点什幺。“周尹苦笑,“也算是弥补我的过错吧。”
白天与黑夜的界限模糊不清。对顾仁成而言,只是蓝白黄的色块每隔一小会儿会布满天空。日,月,拉成一条连接天幕两端的亮线,再缩成一颗光球,再拉长成一条亮线。以往那些看见她就会填满的空洞,现在成了不能触碰的禁地。他害怕这种寒意透骨的孤独,于是常常酗酒,因为在不清醒的状态下,他才觉得自己是清醒的。
顾仁成再一次从噩梦中醒转。他猛然坐起,大口喘息。过了会儿意识回复,他慌忙从外套里拿出钱包,找到他与她的合照。拇指在她有些腼腆抿嘴而笑的像上摩挲。她现在在何处?而且为什幺她从来没有入他梦中,看一眼她曾生活过的地方?
他只觉得夜格外长,格外暗。眼前一切都模糊了,就像溺死的人透过海水看到的那样。
“代表,循着海域以及当时的风向,我们扩大了搜索范围,发现了一些岛礁。”
“岛?“他的声音激动起来,喃喃道,“你果然……没有死。”
“成旭,派人把那些地方全部给我搜一遍。”
“是。”
金秘书走出办公室,自然不会看见,从夫人失踪后就彻底没有表情的代表,现在似哭似笑,宛如癫狂的状态。他想要呼喊,想要大哭或者大笑,喉头却干涩嘶哑,几欲失声。
“回来吧,林昭。”他嘴唇无声翕动,泛红的眼角受不住那些执念,它们坠地无声。
在搜寻海域时,他同样也在全国范围内搜寻那些化名或匿名画家的画作,然后再与她的风格一一比对。
当偶然遇见符合要求的作品时,他总会亲自去核实。容城,易山,清州……凡是较为出名的美术馆,他都前去查实过。
结果总会像兜头泼下的冷水,泼醒他的幻想。在希望与失望之间巡回往复,愤怒与焦虑,还有不易察觉的委屈,堆积如山,被他亲手点燃。他坐在火光漫天的稻草垛中间,看着内心渐渐被名为“爱意”的烈火付之一炬,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