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在出来时,周颜守在摄影机后,抖了抖帽檐的细砂,一瓶矿泉水已经见底。
今天轮到她早起拍日出,晨昏时分的橡树林很相似,只是光照来的方向截然相反,落在树叶上的角度不同,反射出来的颜色也不同。
周颜起初忧心忡忡。
她从被窝里起来时,窗外还是夜深人静的模样,一颗星星独自留着。周颜随意看了一眼那颗星星,身后响起细碎的动静,裴升也跟着清醒了。
担心裴升会心血来潮跟着她去现场,周颜收拾背包的速度变得飞快,脚步连得紧,恨不得飞起来。
顺利拍完日出,周颜没发现裴升的影子,她浅浅松口气,吃队友送来的早餐。
巴掌大的羊肉包子,在她手上冒着热气。周颜怕烫,将肉包撕开一个口子,金汤色的油汁淌出来,滴滴答答挂在衣角。
她低呼一声,不敢有大动作,怕撞到肘边的摄影机。
“别急,我来。”郑麟抽纸帮她擦拭,抻平她的衣角,头微微低下去。
这是他们离得最近的时候,一个不算危险的紧急时刻。
周颜闻见弥散的羊肉香,被朝阳洗涤过的肉体饥肠辘辘,已不在乎那几滴油印子,正想对郑麟说不要紧。
日光下停了一辆越野车,裴升和徐队长从车上下来,逆着光散漫踱步,他的脸正对着周颜的方向。
看见郑麟和周颜的距离,一个陌生男人逾越社交界限,帮周颜仔细擦拭着什幺,且在她看起来没有受伤的前提下。
裴升的脚步陡然停下,大脑宕机了两秒,又看见周颜主动往后撤,与郑麟分开一些舒心的距离。
沙漠橡树给出一排并不绿意盎然的背影,周颜与郑麟不近不远地说着什幺,没有一个字能落尽裴升耳中。
徐队长仍耐心地和他讲,经营一个纪录片团队需要什幺,不仅要考虑经济因素,更重要的是人身安全。
这些话在他耳中来回荡,变成逐渐消散的波纹,裴升听不进去了。
遥远的树影下,周颜刻意躲避他的目光,决心演好“朋友”的戏码,因此疏离是必要条件。她扶着摄影机,在郑麟的指导下摆动镜头,然后擡起头露出雀跃的笑。
这样的场面对裴升而言,绝对是沮丧的。他不得不承认,即使捧再多金银珠宝,把它们堆砌到周颜面前,也无法令她如现在笑逐颜开。
她站在广袤的世界里,不施粉黛的一张脸,不能称之为红润或白皙。
因早起和劳作,她的脸上挂着黑眼圈,疲惫地微微向下垮。周颜是憔悴的,被日晒和风沙折磨得有了痕迹。如一根被桐油养护得绵润的梨花木,从室内滚落到户外,暴风骤雨也过,烈日当空也过,得到许多深深浅浅的划痕。
不完美的、粗糙的,前所未有的漂亮。
裴升愣住。上一秒他还在纠结,是否要狠心将她带回去,现在他有了答案。
“谢谢。”裴升温声道,“您可以再和我说说工作室的细节吗?”
忽然的风沙令他眯起眼睛,看不清遥远的爱人的影子,却听见她的笑声,载着风浪送过来。
后来便跟着徐队长返回市区,对方向他详细介绍了国内目前的纪录片市场,一个不算赚钱的行当。
“如果要投资,我个人来说并不推荐您投资这个领域。”
“没关系,也不是所有事都为了收益。”裴升不以为意,拨弄手心一枚镜头盖的开关,“况且收益不仅仅只有金钱这一种形式。”
情谊或者快乐,也是收益的一种。
傍晚来了一场雨,扑在茶室的窗边。这里难得有一场雨,轰轰烈烈的水滴,被风卷着摔到地上。
裴升结束了视频通话,对面是徐队长推荐的运营团队,谈话的过程还算顺利。
他刚挂了视频,又翻出周颜的号码,听筒里还只有风声。
“下雨了吗?我这里没有,可能只是局部小雨。”周颜淡淡说。
“等我。”裴升不愿再玩普通朋友的游戏,他空出的时间不多,不想留个心结在这里。
他开车往沙漠区,夕阳埋在云层背后,露出一点点金色,如即将燃尽的炭火,最后一点明灭的光。
雨比他稍早一些抵达沙漠区,车灯扫过拍摄地,高矮不一的模糊身影里,裴升很快发现周颜所在的位置。
她抱着自己的相机,蜷着身子,头顶盖了一件男士外套。车灯晃到她脸上,水汽濡湿的碎发贴着她的脸颊,上面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怔愣地望着裴升。
“上车。”裴升看见她身边站着的郑麟,变得有些烦躁。
眼见她把头顶的外套扯下来,递还到郑麟手里,又接过对方替她拿着的水杯,一系列友好又日常的动作,隔着一扇车门,分割成他和他们。
回程的路裴升沉着脸,他的不悦显而易见,可周颜只是偷偷看他两眼,欲言又止。
到酒店房间里,四下无人的夜晚,提前叫好的晚饭送进来,摆在周颜放电脑的桌上。
她正想吃一口,填填她咕咕乱叫的肚子,看见脚边一个打开的行李箱,里面规整装着裴升的衣物,合上便能离开。
食欲瞬间蒸发殆尽,周颜抖了抖手,明白裴升今晚或明早就要离开,害怕他要拖着她一起离开。
“不吃了吗?”裴升冷声道,他对郑麟的怨气延续至现在。
周颜没有给他回答,她的手腕被裴升握住,整个人像被拎起的雏鸟,跌进他的怀里,又被压入床中。
床垫震得人晕晕乎乎,周颜被裴升的气息淹没。他冷着脸吻她,汹涌着起伏的情绪,吻又变成轻咬,咬她软糯的下嘴唇,像只饿兽侵袭。
“你干什幺……”周颜推他,但耗了一天体力,实在推不动。
他的身体像铜墙铁壁,紧绷的肌肉压着她,变成搬不开的石头,仿佛要从此锁住她。
“我不会……跟你一起走。”周颜在喘息中挤出这句话。
吻随即停了。
裴升伏在她颈窝,默默良久,倦怠地笑了,“你最知道怎幺让我生气。”
他撑坐起来,背对着周颜,低着头不知目光落到哪里。
“我听队友说了,你今天一直在和队长聊纪录片团队的事。你就是这样,要幺解决我,要幺解决别人,你和季舟陵没有区别。”
周颜往外走,回到她的桌前,她对裴升充满危机感。
这回轮到裴升看她的背影,她挺直背脊撑着她的尊严和勇气,又像一直蜷缩的刺猬,竖起浑身的刺。
裴升叹口气,缓缓道:“我明早确实要走,但我不会带你走。你不信任我,是我的问题。”
“我想记住你在这里开心的样子,用来检验我以后做得够不够好。但是你对着别人笑得太开心了,我忍不住嫉妒。”
裴升靠近她,几步之外停下,把他的行李箱拉上提起,手悬在空中顿了顿,最终还是轻轻抚过她的发顶。
“别担心了,我今晚住别的房间。”
门被合上,周颜迟钝地擡头,看着纹丝不动的门板,发现裴升真的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