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昱童是被热醒的,她本以为炎热这种感觉已经离她相当遥远了,自从老了后,似乎对温度的感知能力也大幅下降了,而人老就会死,谁也躲不过这一遭,她也一样。
耳边是聒噪的蝉鸣,吵的人心烦意乱,王昱童睁开眼,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久的呆,南方潮湿,墙壁角落里都有洇湿的青苔痕,有些脏。
皮肤也被汗水弄得黏腻腻的,就像她现在的大脑,也像是搅了一团浆糊,黏黏糊糊。
临终前的回忆跑马灯好像还在持续放映,像是小时候看的连放两场的放映片,一幕幕她人生中重要的场景快速闪过。
夕阳下第一次摇摇晃晃骑车带祁因回家,在西餐厅给祁因过生日,大雨滂沱祁因背着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没过脚脖子的积水,灯光下祁因低垂眉眼给她讲题,祁因露出两个小梨涡甜甜的笑着送她白衬衣,在祁因家里那个被打断的短暂的初吻……
她甚至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歌咏比赛上作为领唱的祁因,那天祁因穿着一身特别好看的白裙子,所有人的目光都移不开祁因,也包括她。
王昱童想,自己应该恨祁因的。
市侩、精明、自私、算计的成年人祁因,差一点将她也拉入深渊的祁因,自暴自弃的祁因,被命运一点点折断傲骨,打碎,再也拼不起来,杀死了她少年时的白月光,杀死了她记忆里那个最美好的少女。
但王昱童悲哀地发现,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她还是无法恨这个人。
甚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不起陪伴自己多年的最爱的人Nicole的模样,想不起细水流长的这几十年,唯一铭刻心头历历在目的竟然只有少年时那个在葬礼上的沉静少女。
或许真应了那句话,得不到的才是最难忘的。
她这一生,是很好很漫长的一生。
她有深情相爱的爱人,有无条件支持她的家人,有嬉笑怒骂的友人,出柜战拉锯几年后,她爸妈终究还是一片爱女之心,同意了她和Nicole,几年后在老两口的强烈要求下两人去国外做了试管要了孩子,通过最新的技术可以保证孩子有70%以上的基因来源于两个母亲,两个优秀的人基因之强大自然不必说,女儿漂亮优秀,且十分孝顺……
回忆逐渐模糊。
身体越来越轻,她感觉自己要飞起来了,就像是有什幺东西正在挣脱束缚,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遥远的天外,一道模糊的声音传入她耳中。
那声音问,你还有遗憾吗?
王昱童下意识想回答,没有。
但话到嘴边,不知为什幺又顿住。
时间像是静止了,只有身体漂浮的感觉还在持续,体内的枷锁摇摇欲坠,绷到极致,即将断裂前一秒,王昱童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如悬丝。
“祁因。”
她终究遗憾。
……
王昱童的视线落到对面墙上挂着的老挂历上,挂历封面是一个长相甜美穿着红裙子的女明星,她认得这个女明星,是有“甜歌皇后”之称的杨钰莹。
挂历的左下角是一行数字,“JUL 1997”。
1997年7月。
老天真是跟她开了个大玩笑。
房门外传来父母的交谈声,声音很年轻,充满属于年轻人的朝气。
暗红色的窗帘挡不住刺眼的阳光,借着透进来的光,王昱童不太熟练地撑起这具年轻的身体,下床,本能地想找拖鞋,却忽然意识到什幺,摇摇头,直接赤脚踩在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的水泥地上。
在记忆里逡巡一番后,她很快找到了镜子的位置,赤脚噔噔噔跑到镜子前站定。
镜子里映照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不胖不瘦,算不上特别漂亮,但也称得上标致,脸上还有未褪去的婴儿肥。
王昱童在镜子前呆呆看了快十分钟,才意识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可思议的事。
她这是……重生了?
前世她也在网上看过重生小说,却从来没想过这样怪力乱神的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忽然,王昱童想起了一件事,亟需她确认的一件事,眼睛快速在房间里扫过,她从床底下脱出被她随意丢出去的拖鞋,穿上拖鞋,经过厨房时,正在择菜的妈妈听见啪嗒的拖鞋声,头也没擡。
“别在外面玩,小心又中暑。”
王昱童胡乱应了声好嘞,口音不自觉带了北方的儿化音。
听到这一声,她妈妈菜也不择了,拧着眉头,擡头就想训她。
“和谁学的乱七八糟的口音?”
但回应她的只有一个越来越远的背影。
“真奇怪,童童这次居然没问我要钱买雪糕……”妈妈摇摇头,继续低头择菜,没有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王昱童目的地明确,直奔她爸工作的厂门口去,一路经过的街道垃圾遍地,狭窄破旧。
这让在国际大都市生活了许多年的王昱童感到陌生又熟悉,习惯了大城市宽阔明净的公路,再看她家乡的这座小城,就像是吃惯了山珍海味,突然换成了清粥小菜,不过,已经经过了一世的王昱童不再像前世二十多岁时那样,对这座小城难以忍受,迫切想离开这里。
或许人老思乡,再见到故乡,她心里的喜悦将其他情绪完全冲淡。
厂门口贴着一张纸,白底的纸面上用黑颜色打了个边框,顶头正中用很硬的字体写了“讣告”两个字,和前世记忆里的一字不差。
“我厂大修车间工人祁先军同志于公元1997年7月20日因病在家中过世,享年41岁。兹定于7月22日早八点在厂内礼堂举行追悼仪式,望厂内各位同志、朋友届时参加。厂治丧委员会哀告。1997年7月21日。”
祁先军,祁因的爸爸,死在了她重生而来的第一天。
王昱童心里没有太多悲伤情绪,她已经不再是前世那个单纯的小孩子了。
她咬了咬唇,想起另一件事。
按照时间线,祁因的妈妈杨素这时候应该偏瘫在床,完全动弹不得,等着祁因照顾。
虽然祁因从来没说过,但王昱童知道,祁因心底,应该是渴望过属于母亲的爱的,满怀期待地花光了所有钱,就为了给母亲做手术,辍学在家照顾母亲……
但杨素不配。
杨素一边恨极了祁先军这个骗婚的同-性恋丈夫,一边又狂热地爱着英俊的他,无数次抱着女儿在楼顶边缘威胁想离开家的祁先军回头。
最后一次,祁先军真正下定决心要离开时,杨素又带着祁因坐到了二楼水泥护栏上,大喊:“你要敢走我们就跳下去!我们死了你也不会好过!我们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着杨素就将祁因抱出了护栏。
祁先军气极了直接冲上来要夺回女儿:“你要跳楼自己去!把女儿还给我!你死!你快去死!耽误了我一辈子,你应该早点死!”杨素听他终于说出实话,一脚瞪在他大腿上,祁先军反手一推,将她从护栏上推了下去。
杨素的惨叫声从耳边穿过,随着一声沉闷的落地声戛然而止。
杨素的人生悲剧自此开始,祁因的人生悲剧也从这一刻拉开帷幕。
在未来的数年间,即使手术成功,杨素也能一次次作死,伤害自己,让自己再次被送入手术室,无数次花完祁因拼了命攒的积蓄,耗尽祁因人生的希望。
但要说她想求死,那又冤枉她了,杨素撑着一口气,只是为了拖垮祁因的人生,为了报复祁因的父亲。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王昱童绝不会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母亲,对悉心照顾她多年把屎把尿的孩子没有一丝丝温情。
这一对怨偶,祁先军因为被他父亲威逼,就断掉了和前任男友宋仁济的关系,转而匆匆找了一个厂里的女工结婚生女,生了孩子后又自怨自艾,成日浑浑噩噩喝酒度日,觉得待在厂里没前途,不适合当个工人,一直想要出去打工。但杨素不放人,一听他提这件事就带着祁因寻死觅活,杨素心里明白,祁先军出去是为了找宋仁济。
被困于囹圄的祁先军开始酗酒,他动手打杨素,好几次祁因上前阻拦他也不停手,弄得女儿也浑身是伤。
而杨素在被他推下楼导致高位截瘫后,后半生一直活在对丈夫的怨恨里,连带着无辜的祁因也被她恨上了。
而那位后来送钱出力的祁因爸爸的前男友宋仁济也好不到哪儿去,如果不是他被分手一气之下将真相告诉杨素,或许这两人假模假样也能演个几十年相敬如宾。
一个自私懦弱的家暴男,一个自私怨毒的吸血女,一个冲-动毁掉别人人生后又不管自己亲生儿子一心补偿老情-人女儿的“大情种”,三个人倒是相配。
经过一世,又眼睁睁目睹了后来麻木自私的祁因,王昱童心里对祁因那点年少时的爱意早就消耗殆尽,但对年少时最好的朋友,曾经的初恋,她心底深处,仍有一分怜惜。
即使不会在一起,既然她重生了,她也会努力改变祁因的命运。
至少,先斩断杨素牢牢缠绕绑住祁因的吸血藤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