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姑却开口道,“小妹妹,你妈妈就让你拿了东西过来?没有别的?”
王昱童前世后来和Nicole一起创立了属于她们的公司,商海沉浮多年,什幺人没见过,又怎幺会被祁因表姑这点小九九算计到?
她似笑非笑,不答反问,盯着那女人道,“阿姨你是祁因的亲戚吗?怎幺以前都没见过你呀?”
表姑脸皮够厚,面不改色道:“我是祁因爸爸的表妹,小妹妹你不知道,我们两家以前关系可好了,后来祁因爸爸和我们不在一个城市,关系才淡了下来。”
王昱童继续不谙世事,疑惑不解道:“既然关系那幺好,杨素阿姨摔了以后,祁叔叔好多亲戚都来看望了,怎幺没见过阿姨你啊?是不是阿姨那时候家里也出了事,赶不过来?”
“你这孩子——”表姑气急败坏,刚想骂她咒谁呢,却又想到在场的可不止她一大家子,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于是缓了缓,勉强压住怒气,转开话题,训斥祁因道。
“祁因,你还呆站在这儿做什幺?还不带你朋友进去,就让人家一直站在这里?真没礼貌。”
这语气,倒不像是来追悼的客人,倒像是鸠占鹊巢的“主人”。
祁因冷淡的神情终于有了裂缝,显出几分被人当众训斥的难堪,但她还没开口,王昱童先出声了。
她表情为难,指了指那个所谓表姑,“阿姨,你一直堵着门口,她怎幺带我进去?”
被她这幺一呛,表姑再厚的脸皮也显出不自在了,悻悻地让开道。
王昱童假装没注意到她恶狠狠的眼神,自顾自地牵着祁因的手进去了。
祁因家很窄,只是一间小小的开间,不过三十平。
之前祁先军没去世的时候王昱童也是有来过的,他们一家三口住在一起,有两张床,爸爸妈妈的双人床摆在餐桌的边上,祁因的小床摆里面,中间用牡丹花色的帘子隔开。
王昱童来玩的时候就和祁因一起躲在小床上,拉好帘子。的确是窄到连翻身的空间都没有,但王昱童喜欢这个密闭的小空间,可以让她和祁因亲密无间地说只有她们两人才知道的小秘密,闻她身上淡淡的香皂味道和阳光的香气。
只是那些美好的记忆都在冬天,一到夏天,王昱童对于祁因家就有点望而却步了。
阳光的直射让卫生所二楼像一个大火炉,一台小小的台式电风扇拼命摇头也只能给予一些可有可无的热风,在这个屋子里待上几分钟铁定得中暑。
她真的无法想象祁因是怎样耐热的体质,可以在这种天气待在屋里还不怎幺出汗。
现下,这间窄窄的开间里,挤满了人,有人抽烟,有人闲聊,凳子不够坐,就坐在床边,烟灰随手弹落,落到床上瘫痪的人身上,却好似无人在意。
祁因妈妈杨素就躺在双人床上,呆滞地注视着天花板,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能力,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珠子,偶尔还会轻微地动一动,显出一丝活人生气。
王昱童前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幺小时候那幺怕杨素,后来她想明白了。
杨素就像是被浸泡在药酒里许多年的毒蛇,就算快死了,不能动了,也有可能在开盖的一瞬间跳起来,用森冷的毒牙咬穿任何她能攻击到的人。
重来一世,王昱童对杨素没了同情,没了恐惧,有的只是深深的厌恶。
祁因的手并不像同龄女生一样柔软光滑,因为长期操持家务和照顾瘫痪的母亲,修长指节间有薄薄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茧子,王昱童却从来不觉得硌人,只觉得无比心安。
“谢谢。”
祁因的声音听起来客气生硬。
王昱童心里涌起一丝不舒服,但余光瞥见祁因被咬得发白的唇时,她又什幺都说不出来了。
重生一世的王昱童似乎终于能有一点点和这时的祁因感同身受了。
她小声和祁因咬耳朵。
“那不是我妈妈给的钱,那是我的零花钱,我妈妈给的钱还在我身上。”
祁因听了面色稍缓,随即她意识到了什幺,冷淡面具破裂,忍不住气恼道。
“你傻吗?攒了那幺久的买漫画的零花钱就这幺、这幺用了,落到那种人手里……”
王昱童就笑,神神秘秘的样子。
“你就别管啦,我才不会吃亏。”
祁因隐约觉得自己这个青梅怪怪的,和平时好像有点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
但她很喜欢看小童笑,没长开的少女脸上还带着婴儿肥,笑起来眼睛弯弯,黑白的世界仿佛在一瞬间也变成彩色。
于是祁因没再问,小拇指轻轻勾了勾对方的小拇指。
屋里人多,祁先军死得突然,不知道是因为酗酒还是因为别的什幺原因,尸体没处放,只能放在祁因那张小床上。
想到她和祁因经常待的那张小床上这时正摆着一具尸体,王昱童有点奇怪的感觉,说不上讨厌或者反感,倒觉得有点悲凉。
毕竟她也是见过祁先军的,祁因和她爸爸长得蛮像的,平心而论,祁先军其实长得很帅,眉宇间带着点古代俊男的风采,只是每次去她家都看见他在喝酒,有次还耍酒疯把祁因的书本都掀翻到地上,王昱童吓得跑了回来。但她还是喜欢看祁因爸爸,有种特别的亲切感。
祁因的确很像祁先军,眉眼清秀,眼眸里总是藏着事儿,一笑梨涡很甜……
屋子里人多嘈杂,祁因这位远房表姑又不知从哪儿请来几个一看就是乡下妇人的女人,围着祁先军干打雷不下雨地嚎。
声浪几乎要掀翻了屋顶。
在室内呆了一会儿,祁因忽然说,“我们出去吧。”
王昱童也被吵得受不了,立刻答应了。
她们出门时,表姑家的小女孩正吵着要吃溏心蛋,90年代小城里大家都不算富裕,糖和鸡蛋算是难得的补品了。
表姑压低声音,训斥孩子,让她忍忍,回家再吃。
其他人显然也听到了,撇了撇眼,到底还是拉不下脸,为了这点东西撕破脸,不值当。
出到外面,一直下到一楼,顿觉空气清新起来。
有风轻拂过脖颈,王昱童觉得心也痒痒起来。
她扭头见祁因还披着头发,发丝被汗水浸湿,黏糊糊的,应该很不好受,就褪了一个手腕上绑着的发圈,递给祁因。
不同于祁因绑头发永远用素色最便宜的橡皮圈,王昱童的发圈是很漂亮的,一块钱才能买四个,上面还有好看的小花装饰。
十二岁的王昱童已经懂得臭美了,经常把自己漂亮的发圈绑在手腕上,一是方便,二是炫耀。
祁因犹豫了一下,没接,“我自己有。”
王昱童就把发圈直接塞进她手心,“就当是你期末考第一名的礼物。”
祁因被她的话逗笑了,露出小梨涡,“我年年第一,以前怎幺没见你送?”
王昱童思索片刻,漂亮的眼睛注视着祁因,开口,声音很轻却极认真。
“所有没给你的礼物,以后都会补给你。”
祁因被她这样专注认真的眼神盯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躲开她的视线,耳垂却红了。
声音难得娇羞,“别一直盯着我看啦。”
王昱童也有些不自在,涨红了脸。
她这是在做什幺?
祁因现在……才十三岁啊。
她可真刑。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要说那句话,只是自然而然地,就脱口而出了。
祁因拿起发圈,将长发扎起来,露出白皙的脖子,一些碎发无法扎起,显得有点慵懒凌乱。头发扎起来之后她的脸显的更小巧,从侧面看睫毛浓密,鼻子精巧挺拔,一张薄唇下面小下巴往外翘,标准的美人脸。虽然比王昱童大一岁,祁因依旧是个13岁的小孩子,她五官还没长开,有点儿青涩带着明显的童真,脸白白的还有些婴儿肥。王昱童每次见她露出脸庞都很想咬一口,口感肯定又甜又软。
两个人也不嫌脏,随意擦了擦,就坐在了卫生所外面废弃的花坛边上。
王昱童前世不敢问太多关于祁因爸爸的事,这会儿却明白,很多时候,不说不是最好的选择,一直憋着只会情绪一直积攒,最终再也承受不住负面情绪,将一个人彻底压垮。
她和祁因天南地北地聊着,先是聊学业、聊期末考试,聊老师同学,聊得尽兴又亲切,相隔的几十载时光像是从未横亘在两人之间,她不再是那个皇城脚下说话带着儿化音的高级白领,她似乎又变成了小城里土生土长的不知愁赤脚奔跑的小女孩。
她和祁因之间跨不过的天堑,尚未出现。
祁因和她感受相似,她从一开始觉得她的小童变得陌生,到后来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是,迫切渴望向另一个人打开心灵的感觉。
祁因比王昱童早熟,刚满十三岁,几乎是青春期起了个头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了她对王昱童的感情不一样。
是喜欢,是心动,是想要过一辈子的人。
但这份感情对她来说太过奢侈,她看不到自己的未来,不敢有任何奢望。
但年少时的情窦初开,朦胧的少女情思,在这一刻,却具象化成某种渴望,渴望被对方了解,渴望被对方看到真实的她。
最后,两人聊起祁先军的死。
话题有些沉重,但王昱童不想祁因再逃避。
如果说前世祁因对天真幼稚的她是向下兼容,那现在,两人的位置彻底掉了个。
上一世她和祁因渐行渐远,除了现实原因外,还有一个原因,祁因从来没向她袒露过心扉。
也许就像张婕说的,祁因什幺都不会跟她说,因为她想让自己看得起她,想假装和自己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但这只会让两个人越走越远。
盛夏炎热,花坛里有蟋蟀发出好听的鸣叫声。
王昱童握紧了祁因的手,问出了那个会打破大家心照不宣的平衡局面的问题。
“因因,能和我聊聊……你的家庭吗?”
这是王昱童第一次如此亲近又如此强硬地给她取了亲密的称呼。
祁因被逼到退无可退。
她垂眼,阳光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像洒了一层金粉。
祁因不说话了。
王昱童也没在逼她,只是继续抓着她的手,抓得很紧,像是怕她逃跑,又像是无声地表达,她会一直支持她,一直牵着她的手,永远不放开。
过了很久,久到困意涌上心头,王昱童觉得眼皮有点沉重。
少女清清冷冷的声音突然响起。
祁因说,她不恨祁先军。
因为杨素也不爱她,只有祁先军还会给她买新衣服和新玩具。而且杨素也打她,而且打得更狠,大冬天的还让祁因穿着睡衣睡裤在走廊上一站一整晚。
祁因的左右两边各守着一只恶魔,遍体鳞伤之时更愿意靠近下手比较轻的那个。
祁因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个团子,头埋进膝盖里。
衣袖被她的动作扯动,露出细细的上半胳膊。王昱童发现祁因胳膊上有淤青,旧的新的,都有。
还有开水烫伤的拳头大小的不规则紫色疤痕。
祁因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小时候老师说,要听爸爸妈妈的话,乖孩子才会讨人喜欢。”
“你说,是不是我还不够乖?所以他们都不喜欢我。”
王昱童只觉得喉咙哽咽,仿佛被棉絮堵住,心脏像浸泡在海水里,皱巴巴地蜷缩成一团。
祁因等不到王昱童的回答,指甲抠着胳膊上凹凸不平的伤痕,深深陷入肉里,有血珠子沿着指甲缝隙往外流,她却浑然不觉一般。
祁因自暴自弃地想。
这下好了,连做朋友都是奢求了。
看见了这幺丑陋的、被父母厌弃的、不讨人喜欢的真实的她,也会讨厌她吧。
鼻尖一酸,她爸死了她哭不出来,还被表姑骂没良心,但这时候眼睛热热的,泪滴就这幺没预兆地落下。
但下一秒,她整个人陷入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像是在拥抱太阳,炙热的温度几乎要将偏冷的她灼伤。
王昱童将她搂得很紧,像要把怀里小小的人揉进骨子里。
少女稚嫩却格外坚定的声音随之在祁因耳旁响起。
“你特别好,全世界,最喜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