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凤凰于飞

(一   •   凤凰于飞)

荣华阁的绣娘来的时候,白露刚过没几天。

前夜,在毓秀堂和大家伙儿聊得高兴,闹腾成“Girls\'   night”。你被沈浵扶回去时,已是三更天。虽喝得七八分醉,但对某猫主子的脾性铭刻五内,脚步踉跄,舌头也不甚利索,还知道拖着沈浵,往偏门走,挥手嘟囔着:“不去……正门……不去……月……月牙儿……生气。”

门房被弄醒,窸窸窣窣解锁拔门栓。穿绳螃蟹似的,你们俩前脚刚迈过高门槛,门房大叔和小厮往院子里作揖行礼:“大爷。”

庭阶生露,秋风沁凉。胧月和灯笼的光晕下,金桂的冠叶乌碧可人,零星缀了金黄的小花苞,甜香悠淡。本是个合当“怀民亦未寑,相与步于中庭”的场景,偏教石椅上白衣胜雪、玉面肃霜的人,添了查寝的压迫感。

“嘿嘿嘿,大捕头。”沈浵缩了缩脖子,推你往跟前战术遮掩,干笑着打招呼,解释原委。

虽心里咯噔了一下,你晃晃悠悠,寻着那又白又香的怀抱就往里栽,醉醺醺喊:“就,就高兴……月牙儿……我就……就是高兴……”   扯了人袖子,嘟了嘴往脸上招呼,倒是把他的气给臊没了,惹四下旁人没法看。

宿醉酣眠,等这日你被登门的姬蜜儿弄醒,都快巳时了。热毛巾子捂了脸,才想起一会儿绣娘要登门量尺寸定花样,蜜儿这是约好了来做顾问的。

桌上温着一壶蜂蜜茶,压了无情叮嘱的字条。他早上了衙,酉时前大概你都不必发怵怎幺顺毛。三下五除二,洗漱梳头抹脸。一手捏着糍糕,一手开了壁柜的锁让蜜儿看布匹。

“哎,这小油手,赶紧吃完洗干净。”   姬蜜儿看了眼,雕花香扇一扬,快拍你手背上了。

你明白这些布料稀罕。自三清山传回师傅答复的婚牍和请期文书,托了世叔全权操办,府里就正式开始准备婚事。就此,世叔与宫里打了招呼,无情在御前办差长大,赏贺自是有的。前几日,世叔着人把御赐和聘礼都送了过来,说师傅那也已送了份明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东西就直接搁这放了,大半收在你的小库房。

这柜子里的三匹,是要交给荣华阁的,制作双方婚服和里衣。匹匹俱是官作上选的贡品,超了无情目前品秩的特赐。一匹定州产三百六十支正红捻金絽缂丝,薄透流光,绣了翠羽翔鸾的纹样;一匹成都府天下乐蜀锦,挺括密实,红地暗金满幅灯笼晕;一匹泉州产混丝木棉白叠,素白光洁,微弹贴软。

吃完洗了手,蜜儿已经把布料放在清空的八仙桌上,翻着你画的几张婚服草稿。

“好妹妹哟,珠子缀这逾制了。”

“这两处省道,会裁破了那凤凰绣纹,等闲不好修补。挪这怎幺样?”

“唔,这裙门前后光面,甚好甚好。时下通裙百褶的,或容易炸褶,或藏了屁屁曲线,难看。”

“新娘裙的侧褶可以再多几道,增大些臀围。   ”

……

你颊上飞了轻红,嗯嗯噢噢应下。

“咦?   这怎幺两幅抹胸的画稿。”

“啊?放错了,那不是给荣华阁看的!”   你腾地站起来,要去收回。

姬蜜儿促狭地笑,背过身,扬着画稿不让你抢,“嗯嗯,这几朵小青梅绣的地方妙,那月牙儿处也镂得巧,欲迎还据,无情大捕头定会喜欢。”

烧红了脸,绕桌子跟她抢半天,等小丫鬟禀告荣华阁来人登门时才消停。

门帘挑开后进来两人。为首的中年女子,戴着一副丝手套,风姿绰约。跟随的年轻女子低眉顺目,也戴着丝手套,提着箱笼。

“朱娘子,朱大家,怎幺劳动您的芳尊?”   姬蜜儿含笑行了叉手万福礼。

朱娘子和你互相道礼后,对蜜儿眨眨眼:“引领汴京风潮的姬姑娘都在,奴这一趟,再顺天应时不过。”

姬蜜儿是荣华阁老主顾,对来人都极其熟稔,打趣介绍一番,很快宾主气氛都愉悦放松。朱娘子是荣华阁的两位总教习之一,现在很少登门接活计。年轻的那位是她徒弟沈四娘子。

近身量尺寸的是沈四娘子。她摘了手套,细皮软尺贴身箍围了二十多处,不紧不松,又轻又快。朱娘子站边上看,听着测量报数,提笔纪录。之后,众人,主要就是蜜儿和朱娘子,就着你的婚服草稿讨论修改了近半个时辰。本着术业有专攻的原则,身为三好甲方的你,除了插嘴减避太过靡费的设计,基本只做随机选择题。

等开始涉及边角内里的布料饰物,比如衬里、包边、系带的面料,铃铛、缀珠、羽毛的选项,你全权托与蜜儿。就着沈四娘子铺的开各个小样看板,她和沈四娘子开始讨论。你给朱娘子沏了牡丹花茶,两人在旁用些茶果。

“姑娘爽利,人美性善,和盛大人真是天作之合。”   朱娘子饮了一口茶,清宁秀目注视着你。

“啊?谬赞,谬赞了。承您吉言。”   人美心善?莫不是说他更合适?你不好意思想挠头,又忍住了,微红着脸也啜了一口。

“实非谬赞,姑娘在毓秀堂、勾栏瓦肆,广至江湖上的诸多义举,奴也听闻一二。”

“路见不平,尽些力,但求无愧于心罢了。比起各位名捕的作为,差得远。”   啊?   都闯出江湖声望了?

“说起来……奴和盛大人令慈倒是有几分渊源。多年前,受过几日甄姐姐的指教。江湖浩大,人事无常。故人香消之事,我也是五年前才知晓,唏嘘哀怅,惟愿凶徒早日伏诛。初前未提及,怕有攀附之嫌。”

“朱娘子是绣艺大家,怎会有这样的想法?   能多遇着故人,多一个人记着姨姨,我和月……盛捕头,高兴都来不及。   ”

“盛大人,眉目像甄姐姐,手上的功夫……其实也像。”   朱娘子怅然叹了口气,又抿唇一笑,“就是得把刀镖铁弹,换成绣花针。”

“没错没错!   ”   你放下茶杯,握拳点头,“他肯好好绣东西,定比我强上百倍。哎,这幺说自己,好像也不大好。”   哎,可恶,德言容工上,都被他碾压的样子了。

朱娘子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有姑娘这般的妙人相伴,日子定会琴瑟和鸣,长乐不断。”

送走了三人,你腾挪快走,不一会儿就到了无情的院子。朱娘子提及,给他量尺寸的时间也在今天,因着他的公务,比你的晚一点。

刚和院门小厮点头示意,要往小楼正房走,就见金剑领着一个裁工模样的中年男子往外走。一时有些心虚,你飞身躲到木槿和假山后。

等人出了院,你蹑手蹑脚过去,掀了正房门帘。正厅无人,你寻去卧间。还不到烧地龙的时节,屋内点了铜炉,温温融融。

螺钿的寒山白鹤雪景屏,挂了无情的披风。穿着白色深衣,他在屏前站,背对着你微弓了身,一手虚撑着屏面,一手去捞圆椅上的襕衫。

他腿才好,不能站太久。心下又喜又酸,这幺直直上前怕他有些尴尬,你换上一脸调侃,放轻了脚步呼吸靠近,一下搂住那修雅的腰身,恶了声气:“呀,被我看到了,公子没了清白,只能嫁作我的人了。”

长睫微动,唇角微弯,无情扶了你双臂,转过身。凤眸凝在你脸上,似笑非笑,似乎等着你老实检讨。

杏眼转了转:“噢,不对。大捕头六识何等敏锐,早知道来人了吧。分明做局,赖上本女侠了。”

做势要抽手。眼前人长眉挑了挑,用了点劲道,扣住你手臂往回收,   压了压唇角,锐目凝光:“嗯……盛某的清白,女侠不知看了多少次,想赖,是赖不掉的。”

庭院深深,四下无人。明瓦窗开了小缝,穿堂风吹拂檐角的铜风铎,铃铃铃铃。

满满被他环在胸口,数了数折射的阳光染亮他多少根睫羽,你的脸红扑扑的:“求之不得,爱不释手。”

两厢脉脉,沉浸这刻的安宁,彼此的体温。你忽而擡起头来嚷:“累了,要坐。”

浅笑浮上他眉梢,带了一丝了然的意味,“再一会儿。我想就这样,再站一会儿。”

顺了他,乖巧低头,勾在背上的手拢了拢,让重心多压些在你身上。他鸦青的长发,撩痒你鼻尖。你鼓了腮帮吹着,絮絮道:“这婚服只穿一次,还挺可惜。”

“嗯?”   他往后捋过长发,眉峰微扬。

“噢,我是说料子做工都是上上,穿一次就收起来,太过可惜。不对,回门时候也可以穿。哎呀,总不好千里迢迢穿去三清山吧。”

“你若喜欢,有何不可?”   他沉了沉,耳廓透了点薄红,“等你生辰的时候,咱们也可在院子里穿。”

“想到了。据说……在海外之国,有过成婚纪念日的习俗。像过生辰一样,每年都庆祝婚礼那一日,那就可以再穿一遍了。一年叫纸婚,两年叫布婚,六年叫铁婚。”

“那三十年,四十年呢?”

“唔,不记得了。只记得,二十五年叫银婚,五十年叫金婚。”

“到时,大概要再做一套了。银婚一套,金婚一套。”   他的额心抵过来,温柔的语息扑在你粉颊,鼻尖蹭了你的鼻尖。

真能这幺长久吗?你蜷了蜷手指。

腕上的蛊纹已经很久没变化,有时真会完全遗忘。好想和他一起过银婚,过金婚啊。看他从美公子,变成帅老头,不知,会不会帅的像赖神医那样……

蓦然鼻腔发酸,眼角发糊。你捶了一下他的后背,“讨厌,好好的,你把我惹哭了。”

“怎幺,怕变成胖胖的没牙老太太?”拱了袖子擦你眼泪,他扶你坐下,把你全揽到膝上,“别怕,我也变成驼背的皱皱老公公。”

这幺想,似乎也挺糟心的。你哇地哭得哽咽,“不要,不要你变成,驼背皱皱老公公。”

“不会的。我管着你少吃甜食、多用刷牙子,你管着我少熬夜、多溜弯。你会是可爱的全牙老太太,我会是……嗯,大约和种无忧花的天竺大师差不多。”

“才,才不像。”停了哭泣,你打着气嗝回:“你头发可密,可牢靠了,不会秃的。”

眸光笑意,和悦如秋日的温阳,他抹掉你颊上最后一滴泪,指腹在原地摩挲。热意自那处扩散,酥酥麻麻,你抓了抓他襟角,闭上眼。

梅香清冽的呼吸顿了顿,靠得更近。唇瓣微凉,压了压你尚肿的眼眶。左右都压过,梅瓣贴了发烫的软腮往下,刮出细碎的痒。你提紧了心气,不禁仰起脸,几乎嘤咛出声……

咕咕咕咕——

没好好用完朝食的肚子在抗议。

你一下睁开眼,四目相对,映了彼此泛红的脸。

他垂眸笑了笑,清了嗓子,拧一下你耳珠,“一块用午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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