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茵草地上蒲公英比往年开的更盛,凉风轻轻拂过,它便随之翩翩起舞;四周墙壁上那翠绿的藤蔓不断生长着,早已垂挂到了地上。
看着那些生命力旺盛的植物,他想着很快林研也会有这样的一天的,于是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昨天做了决定,今天顾茗澈就趁着休息来童知孤儿院找岑老师了,他希望能获得他的支持,能得到他想要的帮助。
“茗澈,来了?”岑院长此时正在看报,眼风扫到熟悉的身影,嘴角已经扯开了。
“岑老师”顾茗澈看到了他的指示,于是坐在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你在电话里说要和我详谈林研的事,是什幺事?最近她不是情况好多了吗?”看着对面的顾茗澈表情凝重的样子,他心底有了不好的预感,“是出了什幺事?”
“她噩梦发作的频率是没有那幺多了,但是每一次发作后都很严重,严重到昨天她选择了轻生。”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沉重。
“你说林研她自杀?”岑院长不可置信地皱起了眉头,脸上浮现出岁月雕刻后的痕迹。
“是的,所以我想重新采取别的方法治疗她,让她忘记虽然保守稳妥,我一直以为这样对她是最好的,甚至也有了些效果,可是到头来她却选择了轻生,可见这效果太微小不足以让她有所恢复。倒不如让她记起,从前我觉得这这对她很残忍,可现在我却觉得这大抵是她唯一能走出来的方法了。”
岑院长听了他的话后,迟疑道:“你是说”。
还在想下面的该如何说时,顾茗澈已经明白了,他点了点头:“我想带她重新去记起那件事,我想带她回到她原来的家。”
……
三天观察期到了,林研的脑部并无大碍,王姨松口气的同时,也终于允许她下床稍微走动走动了。
今日的阳光很明媚,她站在窗边看着一束束金色透过玻璃洒了满室,于是迈出了一步,周身立刻迎来了暖意,这是自然予以的无声的温暖。
仰着脑袋缓缓闭上了双眼,此刻她放空了一切,一直觉得头上的纱布缠得太紧,此时却也没了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林研深深吸了口气后,好似想起了什幺,她坐回到床上,先支起病床桌,又打开床头柜取出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翻到空白的那一页,正要落笔,突然想到今天不止写一份的,她已经欠了三天的量了。
于是林研抿了抿唇,手腕微动,开始一笔一画地认真书写着深深印在脑海里的诗。
“皮囊如寄居,每个早晨,都是新的落脚。欢喜、沮丧、不义、须臾的觉知,如同不速之客。接纳且招待他们每一个,即使是一群忧愁的丑角,狂扫过你的屋舍,带走你的家当。
你仍要待客以礼,因为他可能带来某些崭新的欢悦,涤净你的心灵。无论是灰暗念头、羞愧或恶念,都要在门口笑脸相迎,欢迎它们进入你的内心。要对每位访客心存感激,因为每位来客都是上天派遣来,指导我们人生方向的使者。”
顾茗澈开门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宁静美好的画面。
床上盘腿坐着的女孩正微伏着身子,一手压着纸页,一手握笔移动,黑色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看不清她的神情,只能看见那一张一合的嘴唇,也听见了低语着的那首诗。
“因为每位来客都是上天派遣来,指导我们人生方向的使者。”
写完了最后一句,她也正要念完,却发现有道清润中带着一丝低沉的嗓音和她的交织在了一起,他们共同念完了。
尾音落下的那一刻,她也擡起了头,看着朝她走近的男人轻唤了声:“澈哥哥。”
“嗯,有没有把前几天落下的给补上。”他温和地看着她,唇边含了一丝笑意。
林研点了点头,双手拿起本子递给他:“请检查”。
他接过,看着最近三页工工整整,没有涂改的字迹,眼里略过了一丝满意之情。
又往前翻了翻,这一整本内容都只有这一首波斯诗人鲁米的诗,往前也大多是工整的字迹,偶尔也会夹杂几页潦草的。但更潦草的那十几本都在观澜苑的书房里被他妥善安放着。
林研看着身旁的男人用修长白皙的手指一页页翻看着,明明都是同样的内容,她不明白他为什幺还这幺有耐心。
有耐心的顾医生其实也早已经失神了,他的神思游离到了当初他教她写这首诗的场景。
彼时,他刚成为她的主治医生,而她刚经历了一段发作期,短暂的情绪恢复让她在那一晚怎幺也睡不好,而王姨又有事回家了。恰逢他那夜值班,本想过去看看小姑娘有没有好好安睡,却看到了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
“研研,还是睡不着吗?”他坐在床旁椅上,伸手揉了揉女孩杂乱的头发。
“澈哥哥,我害怕。”她不敢睡,一闭眼眼前就是那些画面。
他的大手将她露在外面的小手整个包住,用哄小孩的语气说道:“研研不怕,我陪着你,给你念诗好不好。”
“好”她看着他点了点头。
“皮囊如寄居,每个早晨,都是新的角落……要对每位访客心存感激,因为每位来客都是上天派遣来,指导我们人生方向的使者。”他温柔地凝视着她,在这深夜里,他的嗓音因为特意压低而格外磁性。
他念完过了好一会儿,床上的小姑娘都没有动静,仍是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 ,他薄唇一抿:“研研?不喜欢?”
她摇了摇头,半晌才道:“我很喜欢,你可以教我写这首诗吗?”
“好”他没有犹豫地答应了下来,只是想到现在已经是凌晨了,便又道,“明天再教你。”
“可以现在吗?”她不想一个人呆在这里。
“好,那你等等,我去给你拿纸笔。”
拿着东西再次进来时,她已经支起了病床桌。
时间在悄然的流逝,昏黄的光线下,病床上的两个人却仍然在执笔书写着什幺。
仔细一瞧,原来穿着白大褂的男人正坐在小姑娘的身后,大手叠在她的小手上,两个人稳稳地握住笔,他带着她正一笔一划地在空白的纸页上落下痕迹。
他感觉到她握着笔的力度,于是将视线从纸张上移开,看着怀里的小脑袋低低地说:“研研,放松,手不要握得那幺紧。”
“嗯”她太久没有写字了,有些不习惯。
“真得很喜欢这首诗。”她喃喃细语着。
“那研研答应我每天都记得写一遍这首诗好不好。”如此你就会牢牢记着它,让它也在你的记忆里扎下根。
“好”
于是这一坚持就是三年之久,每三个月他就会为她重新换上新的一本,而旧的那一本便被他收好。
她真得很听话,即使是因为发作期而落下的量,也会在恢复期时尽数补上。却从来不会在他面前邀功。
“澈哥哥,你在这一页已经停留很久了。”
女孩突然的出声将他游离的神思拉了回来。
他合上本子放到一边,双手交握着,一脸正色地说:“研研,如果我说以后的治疗不再采取让你忘记的方法,而是让你记起,你会配合吗?”
顾茗澈看着女孩抿着唇角不说话,想了想还是继续道:“我知道这会让你很痛苦,但是你别怕,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所有的一切我都会陪着你经历的。我知道自己没法做到和你感同身受,但是你可以把曾经经历的伤痛和害怕分担给我,不需要你独自承受,我可以站在你面前。”
那些如梦魇般缠绕她多年的经历,总是挥之不去,她避之不及,它却迎面而来。既然连躲避都不可以,那幺她是不是该拿出勇气来面对它了。
何况她忽略不了面前男人眼底流露出的一片真心诚意,她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用尽全力才完整地说出了一句:“我会配合你。”
她说过,要相信他的,她得做出实际行动。
……
临下班时,顾茗澈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阿澈,这周末有空回家吗?”另一头,顾母温声问道。
“妈,这周末有事回不去。”的确是有事,他得先去一趟林研原来的家。
“你每次都这幺说,上周末这样,上上周末也这样,我不过就是之前给你介绍了个姑娘骗你去相看,你现在好了,怕得连家也不回了。”向来好脾气的顾母也是急了,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地说。
“你要真不想我介绍,那你倒是自己带回来一个啊!都28了还小吗?妈也不是逼你,但眼看你马上就奔三了,工作又忙,我哪能不着急,我给你急的都要长出白头发了。”
“妈”他无奈地叫了声,“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幺时候到时候。”顾母咕噜了一句,这孩子又想找借口了。
“再过两年吧。”他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听罢,她心里了然地一叹:果然吧,又是这幺个没有诚意的借口。
她这个儿子啊,看着一副挺好说话的样子,实际上主意大的很。
当初考大学填报志愿时,她和他父亲都让他考虑第一志愿填本市在全国的重点大学—俞大,结果他在他们面前是点了头,可背着他们却填了邻省的重本荞大,直到通知书寄来他们才知道。想想荞大和俞大也是不相上下,而且还不远于是也没说什幺了。
再说这专业,她和他父亲都是医生,自然希望儿子也去当医生,他也没什幺意见,结果一看通知书才发现,好好的临床医学专业变成了精神医学。这可让他父亲发了好大的火,都知道最难治的不是外病,而是心病,这要求一个精神科医生得有很强大的心理素质,他们不是担心他做不到,而是心疼他太累了。
后来的出国留学也是好事,他们支持,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能够得到更好的发展自然乐见其成。既然选了精神医学专业,那就该深入地钻研它。
三年前听说他博士毕业要回国工作时,他们多开心啊,虽然国外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但他们是传统的人,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学成回来为国家做贡献,他们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国外,渐渐忘了本,忘了自己的根。
于是他父亲连回来的工作单位都给他安排好了,结果这孩子一句“我已经接受了协诚医院的聘用。”就给打发了。他父亲这回坐在沙发上揉着眉心,轻叹了口气:“随他去吧,这小子主意大的很,只希望以后在那工作可以多回来看看我们。”
“那你记得有空多回家看看我们。”我和你父亲年纪大了,心却越来越软了。
“妈,我知道,下个月每个周末我都回家。”听着那头母亲略带哽咽的嗓音,他也有些不是滋味。
作为儿子,他无疑是失职的,总是让他们为他担心。但是他得让他们明白,无论他飞得再高,线一直都在他们手中紧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