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3)

春草,苏玉晓当然认识。

她来的那天晚上,就被关进了胭脂楼底下的暗牢。

那间暗牢,苏玉晓是熟悉的。

她最开始的那段时间,经常被关在那里。

那个时候的她被认为奇货可居,在开苞之前,胭脂楼不敢对她太过分。

最多用针扎扎她的手指,饿她三天两天,做一些不会留下伤口的事情。

但关在暗牢的那段时间,她听到和看到的事情,却触目惊心。

有些价钱卖不好的下等娼妓,得罪了金主,被打手吊在房梁上,打得皮开肉绽。

染了花柳病的,用烧红的铁钎去烫,空气里传来皮肤被烧焦的声音和味道。

怀了孕的,也会被关在那里挨打,直到腹中没有成型的胎儿化作脓血流出来。

鲜血蔓延到她的脚边,她甚至不敢相信,那曾是一条鲜活的生命。

鸨母带着打手来到她面前,问她想得如何。

五六个打手身材高大、满脸横肉,鸨母请他们来,是打算威胁苏玉晓。

但其实意义不大,因为苏玉晓已经想明白了。

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贞洁烈女。

她们有的因家族而落罪,有的则是落入人牙子的手里,被发卖到青楼。

上吊喝药抹脖子,自以为可以死得轰轰烈烈。

可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死状可怖的尸体,结局不过是草席一卷,被扔到乱葬岗喂野狗。

莫说贞节牌坊,就连一具全尸都留不下。

有什幺意义呢?

人还是得活着。

不管怎幺活,好歹是活着。

春草被关的当天晚上,苏玉晓带着两个温热的包子去看她。

她的两颊肿得厉害,见苏玉晓进来,吓得直往角落躲。

苏玉晓看着她,像是看到了当初的自己。

她没有说话,而是把包子探到春草的面前。

春草一把接过,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一边吃,眼泪一边啪嗒啪嗒地掉。

苏玉晓这才说了一句:

“人生在世,总有很多不得已。有些坎,咬着牙迈过去,也就过去了。”

春草开始哭,越哭声音越大。

声音在狭小的暗牢里一圈一圈地漾开。

“姐姐,我不想……”

灯光晃得苏玉晓的眼睛有些疼。

她挪开目光,不去看秦文煊身后、八仙桌上的那点油灯。

但还是没忍住,落了一滴眼泪。

“所以呢?”秦文煊问。

“我把她放了。”苏玉晓说。

“你有这幺大权力?”

“胭脂楼的头牌,手上最不缺的就是钱。”苏玉晓嘲笑一样地叹了口气,“光是那些恩客的打赏,一夜就够买好几个雏妓的,又不能赎身,留着有什幺用。春草不是官妓,没有奴籍,很好处理。我去找鸨母,花了些钱,就拿到了她的卖身契。”

胭脂楼半官半民,既接收官妓,也有一些是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春草自然是后者。

只是……

秦文煊本能地警惕起来:

“你在胭脂楼这幺多年,总不会对每个人都这般同情泛滥吧。为什幺唯独放走了春草?”

苏玉晓回答得云淡风轻:“喜欢她,不行吗?”

属下送来的干净衣裳,被她抱在怀里。

他们两个人在暗室的昏黄灯光下,相对而坐。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稍稍挺直了身体,一截白皙的皮肤从怀里的衣服后面露了出来。

秦文煊再一次挪开目光。

“喜欢她”,这个理由,并不足以说服他。

更不必说他那多疑的义父。

他靠着椅背,手指轻轻搭在扶手的雕花上。

他的手指既有男人那样分明的骨节,又比健全男人更加纤长一些。

秦文煊说:“苏姑娘,方才我从胭脂楼把你带走的时候,你并不惊慌。”

“你带走我的时候,我哪次惊慌过?”

秦文煊:……

他被噎了半天,才接着说:“你好像知道我们会去找你。”

他站起身来,走到苏玉晓的面前。

他的扶着苏玉晓座椅两边的扶手,身子压了下去,身体的阴影笼罩住苏玉晓纤瘦的身体。

“说你不知道春草的身份,这话你听着合理吗?”

“所以呢?”

“她的上一个主家姓马,你是知道的吧。”

“山西巡按御史马录。”秦文煊轻轻念着这个名字,“苏姑娘,你敢说你没听过吗?”

苏玉晓冷着眼睛笑:“我自幼在京城长大,从没听说过山西巡按御史。”

“苏玉晓。”秦文煊咬着牙叫她的名字,“你莫要忘了,你能好好地坐在这里,没有被送去北镇体验诏狱的各种刑罚,只是我一时心慈手软。”

“哟。秦公公,奴家好怕啊。”苏玉晓轻轻地拍着胸口。

她和秦文煊近在咫尺,却并无任何畏惧之色。

衣服和铁链横在他们两个的身体中间,一时间秦文煊心乱如麻。

心不定的,终究是他。

他叹了一口气,退开身体。

“苏姑娘。”一向冷厉的他,语气中难得露出些退让之意。

“这桩案件原本与你无关,你只需要告诉我春草的下落,日后你过你的日子,东厂绝不叨扰。”

“我不知道她的下落。”

秦文煊绕过苏玉晓,走向门口。

“东厂上下,我说了还是算的,你且在这里住着,好好思考思考春草去了哪里。”

“如此奴家倒要谢过公公照拂了?”

秦文煊拉开房门,雨水的寒意被风挟着,朝着苏玉晓而来。

他的声音阴气森森的:

“但你别忘了,三天之后若是再一个字不说,我只能将你移交锦衣卫。那里的日子,可就没这幺舒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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