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见过太后。”
毕灵渊冲着太后行礼,嘴上恭敬,周身却散发出威慑的气势,倒像是来兴师问罪。
宁妃见皇帝来者不善,便安静地垂下眼去,在一旁屏息凝神。
太后正赏着园中美景,皇帝绷着一张冷脸过来,倒扰了她的兴致。
眼下的景况,她同这个儿子无话可说,孙贵妃仙去不久,陆晗蕊兔死狐悲,伤春悲秋,也不大鸟她这个儿子。
他如今就是炸药桶,谁碰上,就非要发作一通不可。
但他终究是皇帝,并非纯纯只是她的儿子。
太后微微颔首,主动给他台阶下:“皇帝这是突然发什幺孝心,来园中陪哀家一道赏景?”
说着轻瞥一旁低眉顺眼的宁妃,毕灵渊双眸微黯,深处似乎燃着烈火。
他的手掌放在身后,紧紧攥紧,上前一步,如山的君王之气威压而上:“太后日日往朝荣宫中送的什幺安神汤,儿子竟不知道?”
他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
他若是知道槿嫔瞒着他偷服凌霄丸,二人之间不知又将是如何互相撕扯,两败俱伤。
她越来越惧怕这个儿子,都说女儿肖父,儿子肖母,他的性子,却与先帝如出一辙。
难以掌控、难以揣测。
陆晗蕊于他,正如她于先帝,本就是相生相克,却偏偏因缘际会,突生交集,纠缠不清。
人这一生,不能一次又一次地重蹈覆辙。
飞星说的对,在陆寒江的计划中,原本陆氏一族就该死绝,是她小不忍,乱大谋。
没想到最初因着陆寒江对陆晗蕊生出的恻隐与偏爱之心,会演变成如今这般景况。
竟把皇帝也搭进去了。
但他对陆晗蕊已用情至深,眼下若是强行对她做些什幺,恐怕后果谁都无法承受。
太后思及此,擡手抚了抚前方垂下的花朵,轻声道:“槿嫔不知礼数,在册封礼上当众胡言乱语,心绪不宁,哀家赐她安神汤,是为她好。”
毕灵渊一听“安神汤”,心脏像被利剑刺穿,她已有身孕数月,本想着册封礼成后再由太医院向后宫正式通传,如此才不落人话柄。
可册封礼当日孙贵妃没了,他俩又因帝王天家的薄情闹得不愉快,冷战至今,短短时日,竟叫太后得了空,给她喝劳什子的安神汤!
安的什幺神!安的什幺心!
这整座紫禁城里,人人都有病都需要安神,除了槿嫔。
“太后,槿嫔若是有事,儿子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毕灵渊勉力站住,定定地看向太后,太后也将目光从花朵上移开,与他对视。
这一对视,岁月忽如大风刮过。
宫中人人都说皇帝的眼睛与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形状可以相似,但里面那翻滚的阴翳,是她无数梦回,重重压在她心头的乌云。
先帝毕无尘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朕此生都不会原谅你。”
陆寒江送她入宫前,曾对她说:“我们这一生,不求任何人的理解、原谅,我们要做的,只有不顾一切,一而再再而三地,往前。”
她顺着陆寒江修长的俊秀的指骨往前看去,千山暮雪,渺万里层云。
她明白,这数十年,她一直如此勉力己身,但为何又会常常想起先帝?
大约是年纪大了,难免有些不自知的情绪。
宁妃见皇帝与太后之间剑拔弩张,明知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但太后如今身边缺人,正是需要支持的时候。
这种时候,最紧要的是站出来说话,而不是一味龟缩。
宁妃轻攥丝帕,擡首轻道:“皇上,您消消气,太后仁慈,只是命太医院送些寻常的安神汤过去为槿嫔调养。”
毕灵渊好似听了一个笑话,冷哼一声,手中日日握揉的玉珏扔在地上,狠狠碾碎,放完狠话就大步往朝荣宫去了。
太后垂眼瞧着地上碎得不成形状的渣渣,摇头叹气:“西疆羊脂玉雕的玉珏,先帝一个,他一个,都摔碎了。”
宁妃扶住太后的手,安慰道:“太后莫气,儿臣命百工匠再雕一对。”
太后慈爱地看向她,拍了拍她的手背:“还是宁妃懂事。”
宁妃一提起,太后才恍然惊觉:宁妃多年蛰伏孙贵妃身边伺机而动,她只顾着宁妃如何在伪诏一案中借刀杀人,却差点忘了之前的黄龙玉雕佛像倾倒一事,若无佛像倾倒惊吓孙贵妃早产,她其实不必死的。
百工匠司……
宁妃在后宫真是手眼通天啊……
她深深地看着宁妃柔顺静好的侧颜,笑意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