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昂贵的包包,最终被郁燕藏了起来,压在衣柜的深处,像一个不可言说的梦魇。
她没有强硬地要求哥哥退款,同时,也绝不会将它背出去,充作一身平价品中唯一的门面。象牙珍箸,应配犀角白玉之器,如果不伦不类地放在塑料碗里,只会显得怪异又穷酸。
身边的同学朋友,对她的家庭状况都多多少少有所了解,这个年纪的郁燕,仍然在意着来自他人的眼光,做不来打肿脸充胖子的事。
……以上的这些借口,都是她和郁昌解释时,所使用的措辞。
这位自尊心过剩的哥哥,显然在“装阔”二字上,有着自己的理解。面对妹妹委婉的拒绝,他的重心,则全放在了所谓的犀角白玉上,竟自成一套歪理,把郁燕劝他省钱的肺腑之言,当成了催人上进的不满与埋怨,煞有其事地承诺,未来一定会给她买回更多、更好的东西,用金钱的力量,将妹妹从头武装到脚,任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敢说半句不配。
眼看着郁昌受到刺激,又陷入周期性“莫欺少年穷”的状态,郁燕惯常地、虚与委蛇地应对着,却感到心里的某个角落,正在慢慢地坍塌下去。
这些话中,真实的那些成分,到底在其中占多大比例,只有郁燕自己知道。
诚然,来自外界的评价,对于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少女而言,的确弥足重要,但是,她内心那个足够强烈的自我,绝不会因为一点无足轻重的口舌,就瑟缩地藏匿在灰扑扑的袍罩之下,恨不得日日夜夜给一个奢侈品包包上供。
郁燕知晓自身的美丽,也热衷于追求与己相配的风格。她于外在的装饰,向来是自信又大胆的,即使是廉价的地摊货,也能被搭配出一份独到的热烈,没道理在一个昂贵的饰品上自卑,更别提生出“配不上”的念头。
要是非得在乎他人的看法,郁燕倒更担心自己被误认为偷窃,或者别的什幺。
阻止她的,是其他的东西。
郁昌永远都不会想到,在他自以为把握了对方的喜好,洋洋得意地送出礼物的那个夜晚过后,于第二天的清晨顶着两个黑眼圈,并解释这是来源自过度的兴奋的、半宿没睡的妹妹,到底在几个小时前,都干了什幺。
——那天晚上,郁燕紧紧地握着,一只沾染了手心汗渍的手电筒,以最大限度的、仿佛夜行动物的蹑手蹑脚,在浓郁的黑暗中,竖起耳朵,仔细地听着隔壁的哥哥如同下一秒就要醒来的、并不均匀的呼吸声,心如擂鼓地四处梭巡,神经质地照遍了卧室的每一个隐蔽的角落,害怕冷不丁地看见一团纠缠如蛇的电线,或者某种丛林动物的眼珠般,一掠而过的、无机质的冷冷的反光。
这场持续了两小时的侦查,并没有取得成果。地板、墙角、空调、衣柜,她没能发现任何可疑的摄像头,或者疑似摄像头的监听监控装置。
一切如常,假如她的哥哥不是克格勃、中央情报局、军情五处或者联邦情报局出来的顶级特工,使用着某种绝无可能让高中小女孩洞察的、高超的情报方式,就证明郁燕的担心完全是无谓的。
没错,这可能是一场乌龙。也许,只是和朋友说漏嘴后,自己却迷迷糊糊地忘记了;也许,曾经在手机上搜索时,他恰好在身后看了过来;更有可能,对方只是随便一猜,毕竟,这个奢侈品主打的就是少女风,只要说出目标价位,自然会有柜姐热情地带这个门外汉前去挑选……何况,郁昌的手段,她又不是没有见过,低级好笑得像三岁小孩,除了正面要挟,就是暗中唆使自己的朋友,使一些劣质的绊子。
不声不响地装监控,或者破译密码,并不是他的风格。
郁燕努力地说服着自己,破天荒地,想要为自己的哥哥找出一些正当的理由,来解释那句可能只是漫不经心的状态下,才透露出的信息。
直到后半夜,她才终于汗津津地、疲惫地睡了过去。
好不容易得来的睡眠,眠度却很浅,做了无数个稀奇古怪的梦,混沌又纠缠不清。她仿佛被装在一个悬空的铁笼子里,无遮无挡、四面透风,外界是一片延展的无限的黑。
明明什幺也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份并非纯然的黑暗里,隐藏着无数只眼睛和手,正在盯她、摸她,罔顾她的意愿,像在逗弄一只无处遁身的宠物。
醒来之后,郁燕看着镜子反射出的、眼下两道青紫痕迹的自己,几乎麻木地,再次对着关心的哥哥撒了谎,让他别在意。
这是她近日以来,不知第几次欺骗郁昌了,说谎技术愈加娴熟,哥哥那张担忧的脸,竟然没能激起她心中的一丝涟漪。
人心隔肚皮,没想到有一天,也能被用于他们兄妹二人身上。
一夜之间,郁燕失去了对那个奢侈品牌的热情,删除了手机里所有的收藏记录,对这些往昔喜爱的精美的款式,只感到味同嚼蜡。
尤其是郁昌送她的同款珍珠白挎包,原本光彩照人的色泽,此时就像餐桌上蒸熟的、无神的鱼眼睛。
很难用语言,来准确地形容这种心情。
像有人在郁燕的眼前,恶意地糊了一层糨糊油纸。无风无月的夜,她听到外面的动静,用手指戳出一个小洞窥看,却只看到有人在院里掘土,影影绰绰,分辨不出埋的是财宝还是尸骨。
她在这种几乎能把人逼疯的、焦灼的不确定性中,一边催眠自己,这没什幺大不了的,不过是一场不太愉快的巧合,一场十年怕井绳的幻觉,一边不可控制地想着,是啊,说得没错。
至少现在,郁昌确实没有监控自己,也没有乱翻偷看她的手机。
那个某方面幼稚得不得了的哥哥,正被自己安抚得好好的,通体舒泰,尾巴翘到天上去,甚至在妹妹的出门请求上,都明显地宽松下来,像个接受贿赂后,变得通情达理了一些的监狱长。
可是,之后呢?
如同之前郁昌信誓旦旦,所做出的誓言一样,自己将会被他装饰成一株珠光宝气的圣诞树,骄傲地开屏着,如同缠绕在大树上的一颗青翠欲滴的藤蔓。
在他所设想的未来里,她是不是永远都只能做一只笼子里的宠物,随着主人时好时坏的心情,而承受脖子上拴着的、时紧时松的缰绳。
那种情形下,所谓的监控,难道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按照郁昌的态度,他或早或晚,会在条件充足的时候,随心所欲地,施行所有曾经想过却没能做,想做却不敢做的一切;而她的绥靖政策,可能并非疗愈对方的良药,只是如抱薪救火一般,让哥哥误解她的态度,从而理直气壮地放开手脚,做任何想做的事。
这无疑也是一种爱,却有着极其自私的底色,和无数浑浊的杂质。
郁燕比谁都更希望,这一切都只是她太过杯弓蛇影,所导致的胡思乱想。
她试图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从那个包、那句话上,扯回无序的思绪,回到风平浪静的现实。郁昌的工作忙了起来,逐渐习惯由妹妹隔三差五准备的简陋的饭菜,甚至某一次,不知是不是开玩笑般,答应让她坐一回拥挤的公交,即使条件是要有他作陪……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慢慢变好。
她逐渐不再那幺心神不定,眼下青黑也渐渐褪去,仿佛那天夜里,窗外的树下从未有过掘土的痕迹,她也从未用手指戳出窗洞。
一场秋雨冲刷之后,所有的证据消弭无形,三尺之下,没有财宝也没有尸骨。
只是,当郁燕偶尔回到卧室,关门以后,准备熄灯的一刹那……她冷不丁地,会猝然扭过头,似有所感地,看向角落里那扇沉默的衣柜。
在它的最深处,被无数衣物堆积挤压的底层,即使是正午最炽烈的直射的阳光都照耀不到的地方,静静地躺着一只冰冷的昂贵的包。
在无数个阒静的夜晚,它都会透过层层阻挡,死死地、执着地盯着床上沉睡的那个女孩。
仿佛一只死不瞑目的、浑浊的白色鱼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