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 冬至春生

“……燕子取下王子的另一只眼睛,飞到街角,把蓝宝石轻轻放在女孩的手掌心。【好漂亮!】小女孩笑着跑回家去。燕子回到王子身边,说:【你现在瞎了,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

你正要往下讲,“哇——”地一声,前排的陈小妹哭开了。暴风骤雨,其他簇拥着你的小娃儿也憋足了劲嚎啕,涕泗横流。陈日月和几个大些的孩子赶忙轻拍着小娃娃们安慰,却也个个泪眼汪汪。

一时头大,你赶紧塞小猪喜糖,也让银剑分叠得差不多的纸船、纸鹤,四句话后切入结局:燕子和快乐王子受了百姓的香火,转化为一对玉女金童,带领被压迫的人民逃到陌生大陆,建立一个平等和谐共同富裕的新世界……

吉礼请柬送到安济坊的慈云禅师手里,邀请三位养娘和小朋友们届时观礼。摸头杀了几个小面团,你同他们依依告别。陈日月和陈小妹左右搂住银剑,童声童气,保证自己会好好吃饭学医,小哥哥也要早点好起来。少年目光平静无波,心脏还在跳动,身体微凉略僵,按着你的指点,手掌放到毛绒绒的两个小脑袋上,压了压。

牵着银剑的手,穿行汴京的大街小巷。又跃上窄橹,在船娘的村俚小令里,看河渠两岸车马喧嚣。明日便是冬至,汴河还未上冻,商船纲船依旧川流不息。商肆大半已经罢了市过节,岳祠城隍诸庙塞满了着新衣贺冬的妇孺儿童。最热闹,还是明日宣德门到南熏门御街一路。彼时朝廷去南郊祭天,六象开路,旌骏如林,沿途会挤满围观大驾卤簿的都人客旅。不过今年这热闹,你没工夫赶了。

再过几日,师父一行就会从三清山启程。如无意外,一个月内能乘应天府过来的商船到京,一起过完腊月新春。除了神侯府,自在门在汴京还有别处落脚的宅院,“女方家长”来了,自然是要入住的。你与管事忙着查缺补漏,寻匠人更漆换瓦、疏道通炕,添置生活所需,增赁杂役车马。这之外,师父亲至,江湖门派朝堂熟识间贺访走礼,也得安排上日程。为理事方便,   一旬前,你干脆住进别院,攒着经验,边学边干,同时还料理着自己邸店年末的盘结花赏,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两日,借着给密友们亲送请柬的机会,慢下节奏,各处叙叙。

“喏,都是陈日月他们给你的,还有唐大哥、谢妹妹的。”   把银剑送回神侯府厢房,你塞过去装满小画像、走马灯、山楂卷、布老虎的袋子。少年捧着包裹,一动不动,眼珠盯着走马灯上钟馗捉鬼的画像。

揉揉他发顶,你往额头亲了亲:“拿回屋子里放好,休息休息,等公子和金剑回来。”   少年方点头,讷讷道:“等公子,回来。”

日已过午,还得赶往筱月、金钗家。你出了正门,沿东面外墙走。院墙高深,没有出墙的花枝,也看不到小楼的檐角。下意识地,还是往上瞧。冬日的阳光洒在墙头墨色的瓦片,水洗过一般,从绿色的瓦当弹跃琉璃的釉光。

路过未打烊的车马行,柜头娘子笑嘻嘻招呼,喊声盛大娘子。你一愣,差点没磕到下马石,支应着半臊了脸,忍俊不禁,想想今后是不得说句“快去给我温壶热酒来,我吃了好快活快活……”

出了官邸区,拐入民巷。大约人都去庙会寻热闹,巷子里清静的很,只两三只寻食的斑鸠,啾啾着争抢地盘。几树茶花错落在矮墙内外。褐枝凝碧的顶梢,半是牙白半是粉绛,珊珊可爱。

踮脚抻手,没够着。刚要提气轻纵,嘶嘶厉响入耳,由细而着,气流激荡间,花碗曳着碧叶,簌簌而落。

低头拈着花枝,你嘴角压不住翘,嗅着攒珠金蕊,转回身。严冬里最明暖的一片雪色,在你面前湛然璧立。

“不等我?”白狐裘的针毛微微发蓝,步履中,鸦锻似长发滑过期间,相得益彰。

“唔,大礼前多少回避一下嘛,图个吉祥。”   说着这样的话,扑棱了睫毛,明眸悦动,直直地看。

春生冬至,无情噙着笑,一阳瑞气也仿佛勾在他唇角,“怪力乱神,你知道的,我不太信。”   长指伸过来,拂去你髻顶的叶片。

“我一般也不大信呀。但与你有关的,忍不住贪求的庇佑多一点。”

“那,我回去?”   棕珀瞳仁闪过丝促狭的光。

“啊?来都来了!”   扬动斗篷,你攒住他左手,“你忙完了?那手炉怎幺不带?”   暖烘烘的掌心贴了他微凉的手背。

“不忙,只是预备下明日随员祭天的流程。”   红白斗篷交错,无情反过手,十指亲昵地绞,“如今能运转内关六要,不算冷。再说,有星星暖玉的。”

热意爬上双颊,你错开那温湛眉眼,寒风里,又不由自主靠得更近。左右没什幺路人。在那胸襟的交衽处,花枝戳了戳,“戴哪里了?这里呀?”

“心口上,往下一点。”   温湛眉眼升了温,右臂环在你腰际。两处蓬软的白狐绒挨挤,原是一齐裁的。“虽小巧,功效甚佳,我也在寻……”

盯着那锦口绣心,脑袋里滚了浆糊。多少日子没见着、没听着了。清磁的字音滑进你鼓膜里,连起来的意思,理不清。

心池咕嘟咕嘟冒了泡,嘈杂得很。踮脚,螓首倾了倾,是要听得更仔细吧。他棱弧分明的唇弓,近在咫尺,裹了梅香的语息却停了。

擡眼往上,那里的湖泓莹莹粼粼,冰火相融。你下意识接话,“什幺?哦,明天冬至,是要回府吃饭的。”   脚尖晃了晃,你重心不稳,往后倒,忙退了半步支撑。白袍摇动,无情也进了半步,扶住你。这下,两人半罩在墙边花阴里。

“想吃冰糖糕了?”   漩开笑涡,他檀唇落了半片日光,绯泽清浅。

“是呀,最近只让那边厨娘做了上工的伙食。”

他低低笑出声,温热的呼吸扑薄在你唇珠。玉埙的气波漾动软骨,沿了耳蜗、神经,传入丘脑和后脊。酥酥麻麻地,你关节更软了。腰后的大掌压了压,另一臂也环过来,笼住你。斗篷领结的流苏锁片,叩击他腰封上的银扣,叮当铿呤……

双臂收紧,他提了提,锁扣不硌了,你泰半的重量被揽在他身上。颚尖正对颚尖,视线挪不开他耳廓眉梢的薄红、凤眸流转的幽深。

无情偏转鼻峰,近得你能数清他长睫有几根。那里横波而动,连同微微翕张的鼻翼、抿着笑的唇角,猫爪似地挠你心肝。呼吸愈促,他定定地看你,语气轻轻,语意郑郑:“我……很想你,很想见到你……”

随了自己的心,大概也遂了他的意,揪近毛领,你偏头咬过去。梅果冰甜,软糯可亲。深入进去舔吮,糖糕檀软,弹牙滋津。辗转生温间,梅香与雄酮愈发浓郁。尝了这午后甜点,你沉湎不拔,被他拢着又退了一步,后背抵在墙垣。

宽大的白袖支在墙面,遮挡了日光,只余些许洒在他肩膀。花叶翳影里,斗转星移,糖糕和吃糕人易了位。   腰下被长臂托住,茶花被银色襟扣推挤,压在金锁上。心口贴紧,印出星星暖玉的形状,跟着猝动心脉,一鼓一鼓。确实是热的,只还不如上面……宽大灼烫,强势缓慢地翻搅,撩摩上颚。

他倾头徐转,缠拖出甜芯软条,半合着眼细细咀吮,吞咽糖津,顿了顿,克制着分开。勾连的水线断在樱唇和下巴,瞳色幽邃,呼吸暗沉,又覆过来,消弭逾矩的罪证。

手指揪陷白绒,嘤咛才冒了头,被他封咽在软腔。无法宣泄,你双膝躁动,腿隙松了松,不自觉地夹住他腰封,绷弯足弓,箍紧了蹭……

“嗯唔——”   鸣玉的喘吟溢出无情的唇弓,腹下抽紧,不禁重了手劲。白袍和裙裾间夹出鼓胀,凸入袄罗交叠的袴心,硬邦邦,分不清此时谁更主动,抵得你细细抽气,箍得……欲罢不能。

冰糖糕……那儿是冰糖糕,这儿又算什幺呢,糖塠幺?臀蒲裹在他掌心,那样的劲道,一点也不疼……鹿瞳软软地,盛满他面庞,沁出两湾湿漉漉的水光。

深呼吸,无情放下你,扶住你双肩,额头抵在额头。微微有一点凉,但你知道,他应该很烫,因为你特别烫……

“……这会儿,要去哪?”

“往筱月、金钗家送请柬,叙一叙。”

“昨日我遇着韩世忠校尉。他入京述职,说红玉姑娘也来了,会呆到年后吧。”

“那真太好了。回头我也送到他们手里。”

“我陪你去?”

“啊?多不好意思……新人一齐去送请柬,显得很着急很恨嫁的样子。”

“你不着急?”

“我,我……”你噎了一瞬,“着急。着急……姐妹们前也是要端着一点嘛。就像有些男子,兄弟同僚前夫纲烈烈,回家后跪搓衣板求老婆大人原谅。哎呀,反差萌好可爱好可爱!   ”

“你喜欢那样的?”

“我喜欢……特别喜欢你这样的。”   笑盈盈挽了他的手,要继续往前走一段,眨巴眨巴眼睛,“你才不会做跪搓衣板的事情,是吧?”

“嗯,不会。”   无情应着,眉目舒悦,十里春风。“据说,怕夫人的男子大都宅室太平。”

……

到了金钗家,已快申时。过节期间教坊特别忙。金钗将将彩排回来,灌了一大盏擂茶,把你从筱月和曲兰那拿的松子饼扫了近半。

天色已不早,金钗留了饭。当然,作为两个目下单身的女票,留饭就是点外卖。寺桥金家和九曲子周家的新菜式尝了个遍。饭饱后,你啜着附赠的香饮子,听她修改婚礼贺曲的乐谱。

正式的吉礼乐曲有成例。什幺《采苹》言卿大夫妻循守法度,《周南》、《召南》咏闺乐敦亲子嗣绵延。金钗谱的是宴间散乐,之后还接着茶百戏、杂剧之类的婚庆表演。

“……迢迢,星河鹊桥。悄悄,   是明月……”金钗抱着琵琶,边弹边唱,不时停下来,在工尺谱上修改加花。

“哎,宾客面前唱出这词句,会不会太小女儿情调了?”

“成亲还能唱啥?给你寻个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肝胆洞   毛发耸】?”她轻嘶一声,呷了一口饮子。

“要说汉子,还真会来不少金风细雨楼、六分半堂的弟兄姐妹。”你遮了口,咯咯直笑,“想着呢,要幺就是春天里韶光美好、亲朋团聚出游的调子。”

沉吟一会,她放下杯子,望着窗外华庭初上的街景,在云和筝上拨出一段新旋律,用手鼓重复了一遍,“……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况阳春召我以烟景,大块假我以文章?”

“对对,这感觉顶好!不愧是教坊新排面、雏凤清于老凤音的金钗姑娘!”   你往铜炉里加了炭,捶捶着人肩膀吹彩虹屁。

“那是。等我过几日寻齐乐工合奏,你再来预赏,保准宾主尽欢。”   义甲挽了个小五花,金钗斜飞了一个得意的笑,“喏,新娘子来定个名字。”

“嗯……那就……【春日乐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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