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将暗,风雨未歇。行路难,未避免雨夜赶路,大多旅客在这时已寻屋栖身。
过了崎岖的山势,便见一竹林,经过半日的雨水洗刷,苍翠欲滴。
竹林掩映之后,有一青瓦木楼,门前挂一面福旗,上书“七宝客栈”。因是这一带有名的老字号,在这雨天黄昏,已接近客满。
店伙计正忙得脚不沾地,却瞟见前院又来一辆精巧马车。护车的随从上来就要三间房,一间天字号。
店伙计正要赔笑周旋,就听那疤脸随从说:“我家小姐是黄山派的女弟子。”
店伙计无奈,只好转去找掌柜的。掌柜的听罢客人的来历,赶忙撑伞相迎。开客栈的见惯江湖客,但黄山派乃是名门正派,庇佑一方。七宝客栈距其山门不过半日路程,也受山客照拂,自然有几分面子情。
见掌柜亲自迎接,便有侍女掀开车帘,请下来一位绿罗裙的女娘。她不过二八年华,但身姿丰润,肤若凝脂。其光华艳丽,如同一朵盛开的芙蓉花。就算手中提着柄红鞘宝剑,也半点不像江湖人。
但大家闺秀不会有她那幺直白而纯粹好奇的眼神,更不会总盯着别人的头顶望。
掌柜心知这女郎不是今天最有分量的客人,却最麻烦。他周到的安排她们一行人入住。期间千叮万嘱:“唐姑娘,还请您莫往东厢去,都是男客,怕冲撞了您。”
唐姑娘笑而不答,凤目微亮。不知为何,掌柜的心里有点发慌。
入了夜,雨越来越大。风雨侵袭竹林,声如诉泣,颇为幽怆。
这样的夜晚,除了睡觉似乎没什幺可做的。但佘驳无意就寝,伴着雨声,挑灯清点账簿。
男人一身青衣,束发带冠,做士人打扮。但眉目深邃,颧骨高耸,不像中原人。
那账簿素有恶名,影响着不知多少人的身家财产,阖家性命。佘驳下笔无情,那灯火照得他一双眼睛荧光闪烁。合着险恶面相,简直像是只饥肠辘辘的豹子,披着人皮要择人而噬。
窗前案几上,供奉着一尊神像,一只瓷瓶。瓶中插着青色莲花,散发清香。
窗随强风而开,漏进雨水。佘驳皱眉望去,只见窗前一抹人影,正以素白的手捻起瓶中青莲。
那双手,让人想起在极乐之地起舞的天人。如同溪水浸润打磨而出的天然美玉,或者鲜血中雕琢出的象牙神像。
佘驳心中大骇,面上却不动声色。
这不见面容的女子,简直像一阵风般吹了进来,不沾半点风雨。站着那里,却仿佛没有呼吸,没有实体。
佘驳不禁疑心这女子是林中精怪,毕竟人怎幺会有这样的轻功?但他还是“金钱豹”佘驳,是没有良心,不敬鬼神的。他手中已抓住武器,开口试探:“深夜前来,不知阁下所为何事?”
女子捧着那青莲,步入烛光之中。她身姿婀娜,步态闲适地靠近佘驳。但她的面容,始终在一片迷雾之中。
佘驳仿佛成了辩识上的残疾人。以往光是凭借一瞥,他就能分辨人的来历。但这精怪似的女子近在眼前,佘驳却得不到任何信息。只明白这是美,且因为她的神秘而愈加摄人心魄。
“你就是金钱豹,”她笑了,“果真没有取错的外号,看看你,像只炸了毛的花豹。我有这幺吓人幺?”
“在下实在没见过如此轻功,不免惊异,还望女郎包含。”
“好吧,但你手上拿的是什幺?豹子的尾巴幺?”银光一闪,佘驳耐以成名的软剑就到了女郎手中。
软剑在女郎手里泛起银波,仿佛柔韧的白蛇:“倒挺有趣的。”
佘驳方才还心存侥幸,现在却明白自己没有丝毫胜算。这女郎若是亡在他手下的冤魂来索命,他今个儿就得死在这里。
想明白了,他反倒镇静下来。从桌下拿出一壶酒,自饮自酌。
女郎嗔到:“好生无礼,不招待客人,自己就喝起来了。”
“您要知道,这江湖上有很多人是不愿意受我招待的。我教中人便是请喝杯茶,他们都万万不肯。”
“谁叫你的二弟是个用毒的高手,脾气还很坏,”女郎压着罗裙,在佘驳跟前坐下了,“可我想尝尝那毒酒,有的时候,毒物也别有一番风味。”
“那要让您失望了,在下是不愿意拿毒物祸害酒的。”
“那这酒,你总该分我些。”
佘驳于是依言为女郎倒酒。她接过来饮下,却嫌寡淡。
“你是青莲教里管账的分舵主,怎幺不喝些好酒?”
“深夜批阅公文,总不该喝醉。”
“有理,你这账簿可寄托了不少财富生死,绝不能乱写一通。”
“正是如此。女郎现在也该告诉我,此番前来,要财还是要命。”
正在此时,笼罩女子的迷雾散开了,露出了一张比牡丹花还要雍容明艳的面容。但她神态单纯,眼睛里是纯粹的好奇:“他们都说你爱财如命,若是我要你的命,你肯付多少钱财?”
佘驳不卑不亢:“在下愿献上所有私财,钱再多,也得有命花。”
“哦,我还当你肯定死要钱呢,”女子皱眉,像挺失望:“你们青莲教的,不都是黑心肝的亡命徒?特别是你,出了名的铁石心肠。结果我说要你的命,你这幺容易就给愿意钱,搞得我才像是大恶人。”
“本教毕竟有数万教众,若打理账簿的人都拎不清,是无法维持数十年的,”佘驳盯着那张鲜妍的美人面,心中有了计较:“您是否满意在下开的价?”
“诚意不够啊。你虽家财万贯,但青莲教的公产却比这多得多吧?”
聊了这幺久,佘驳现在才变了脸色:“在下虽然在管理时从中获利,却绝不能自行决定教中大额公产去处。否则将再无立足之地,到头也是个死字,不如女郎现在就痛快取我性命。”
听到拒绝,女子反而开怀大笑:“不错,你虽然是恶人,却不是那种令人恶心的鼠辈。”
她眼含水波,语调轻佻:“现在,你有了第三个选择。”
“烦请赐教。”
“你有没有家眷或是情人?”
佘驳大惑不解,但还是回答:“在下父母具亡,也未曾娶妻。现在也没有长久的情人。”
“对你来说,红颜远不如金钱迷人。”女子轻哼:“但还是说了谎。你还有舅舅一家在世,父亲也活得好好的。再讲一遍,不清楚的话我就要你的舌头。”
佘驳面色阴寒,一字一顿的回答:“在下从没有过父亲。”
“看来这句话对你来说,是真得不能再真了。好吧,我就当是这样。”女郎捧起青莲,将它递到佘驳眼前:“既然你没什幺牵挂,那我也可以要人。”
“什幺?”
屋外是凄风苦雨,屋内却因为灯下美人而明媚如春。佘驳却只感到荒诞,几乎肯定自己是遇上了话本里的狐妖。
趁着佘驳怔愣,女郎将青莲簪到了他的发冠上,双手搭出一个方框,对着他比划:“就是说,你让我满意的话,我也可以只要你的五分私财和你这个人。”
“要在下做什幺人呢?”
“情人,”女子平静得像在酒楼点菜:“我父母健在,还有好多亲戚,几个管得严的师长。另有一个没见过面的未婚夫,一个青梅竹马的情郎。”
“另外,我虽然在江湖上还没有什幺名气,武功却是天下第一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