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无月的本家就建在东京都圈内,在高楼环宇的显眼处占据了一片不小的绿林,紧贴着皇城。低调但不失奢华的传统建筑加上这特殊的地理位置,也不难猜出神无月家族在国内是何等的地位。
难得在周末回一趟本家的神无月里央婉拒了继母请她多住几天的要求,只停留了一顿下午茶的时间,便匆匆告别,驱车离开了这座深宅大院。
里央并不喜欢本家。
古老、传统与传承就像每一个人脖子上套着的金色枷锁,想要摘下来都得剜肉去骨,血淋淋地留下一地狼藉,才能摇摇晃晃地走出那扇大门。
里央便是如此。
她在国中毕业前夕交出了继承权送给了她尚在襁褓中的异母弟弟,而后向父亲提交了此生绝不从政的承诺书,她才得以离开了家族的光环和束缚,继续她的心理学学业。
没有人知道她是如何说服父亲放弃对她的掌控,但她得到了她所想要的生活,那幺之前舍弃的一切也就有了价值。
※
入冬后的气温降得很快,东京在进入12月后更是冷得出奇。
而距离圣诞也只差一场华丽唯美的冬雪。
被称作甜甜圈的郊区住宅圈是与都圈内截然相反的冷清。成排的公寓楼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规划好的地块内,没有个性,没有思想,有的就只是简单的两点一线与波澜不惊的普通生活。
但,平凡无忧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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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央开着车,没太注意通往甜甜圈边缘的东郊街道上那逐渐稀少的人流,直到她将车停在了某个住宅区的公共停车场内。
她手中拿到的地址是从继母那里得来的。毕竟父亲已经十年没有与她说过一句话了。家中相关的事务,她都是与继母联络的。那女人知分寸,懂进退,也对她的谦让表达出了感恩,就算是违心的演技,里央也觉得这样很好。不像她的母亲,性格太过要强,看不透政治联姻的冰冷,也看不透一个不爱自己的男人的逢场作戏。
裸色的高跟鞋最后驻足在了一栋灰白公寓楼的501门前。
深棕色铁门左侧墙上的名牌工整地标注着「神月」两个字。
里央拢了一下驼色大衣的衣襟,挡去露天走廊时不时呼啸而来的寒风。她擡手按下了门铃。叮咚声与回应声从门内先后传来,那一声低沉的“谁?”沙哑苍老得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
门内人似乎是在猫眼中看清了她的脸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没有马上为她开门。
“多年不见,叔父就不打算请我进去喝一杯茶幺?”
里央露出亲和的笑容,看起来一点也不介意被人晾在冬日里吹冷风。
几不可闻的叹息声过后,打开的门内,里央见到了那个与英武俊朗的父亲相似却又衰败了许多的清瘦脸庞。
“进来吧……”银白短发的中年男人淡淡地道。
“谢谢。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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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居室的单人和式公寓不大,扫一眼就能看见全部——干净,却没有生气。
默默观察完整个公寓,跪坐在房间中间矮桌边的里央捧着茶杯,浅浅抿了一口,便放了下来。
“这种粗茶确实委屈里央了。不过叔父这里也没有什幺其他的东西可以招待你的。你来找我想必是有什幺重要的事要问,就直说吧。”
“千惠婶婶还好幺?”
里央擡眼直视起男人的眼睛,同样的蜜金眼瞳在他瘦削枯槁的脸上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被叫叔父的男人本名神无月祐志,是被本家流放到此的,原因不算复杂,基本可以称得上是自作自受。
里央并不同情她的叔父。
而同为神无月家的人,他也不需要她的同情。
“她跟着……她移民了。”跪坐于对面的男人,眼神更暗淡了几分,头也跟着垂了下去。
“这样啊……那祐志叔叔也可以安心一些了。”
“你到底想说什幺?如果只是替你父亲来看我的笑话,那就请回吧。”神无月祐志变得不耐烦起来,他自从里央进门后就一直紧握的拳头径直砸在了矮桌上,语气也恶劣了起来。
“我还记得十岁那年,是祐志叔叔代替父亲陪着我,在我生日那天逛了一整天的游乐园。唯一让我遗憾的是千寻姐姐,如果不是她身体的原因,我就能和她一起玩过山车了。昨天的天气不错,所以我去海滨看了看她。石碑上积满了灰尘,连相片也变得模糊不清。”里央很平静地说道,就像是在叙述他人的故事一样淡淡地倾诉出哀思,“叔父,您是有多久没有去看望过她了?”
“……里央……这与你无关……”祐志像是在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出言警告,“这与你无关。”
“是的,这与我无关。叔父或许不知道,你与我父亲很相近的一点就是你们的固执己见。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事情已经过去了那幺多年,再耿耿于怀也是徒劳。”
“是的……都是徒劳,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甚至我现在活着……都只是在浪费生命罢了……”
“您活着,是因为您所背负的债,用死是无法偿还的。对于这一点,您想得太过通透了。所以,活着的煎熬,请好好感受和体悟,才能对得起失去生命的人。”
“呵呵……你说的对,里央。神无月家的疯子们,每一个都该活着背负罪恶。我们就连痛痛快快地去死都不配。”
男人终于压抑地笑了起来,他被重负击垮的精神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是几句话就有了透支的表象,但里央知道,他是不会因为她的几句说辞就轻易死掉的。
当年没有,如今更不会。
她的叔父一直把膝下长女神无月千寻的病归咎到自己的身上。
先天性的免疫缺陷想要通过后天弥补,要幺期待神迹,要幺迷信玄黄。
祐志就是后者。
那一年,里央父亲的左右手没能成功入选内阁。叔父用一桩政治丑闻与次女加奈换回了能治疗长女千寻六年的非法基因修复药物。
于是,长兄流放了胞弟,次女失踪,妻子离婚改嫁。
或许是对叔父一意孤行的报应,神无月千寻还是死在了多器官功能衰竭的并发症中。
最终男人不仅什幺都没能得到,还失去了整个世界。
“那幺,叔叔,您到底把加奈送去了哪里?交给了谁?”
“我不记得了。”
他回答得干脆,没有半点犹豫。
“您记得的,只是不愿意想起来罢了。”
“我说过很多次!我不记得了!!为什幺你纠缠完千寻的事,现在还要来纠缠加奈的事?警方证实她已经死了!!跟千寻一样死了!!求你不要再来问我了好嘛——!”
祐志激动地立起身,差一点就要掀翻矮桌,震动中温热的茶水泼了出来,染脏了里央的裙摆。她低头看了一眼,随后仰起头,望向一张脸涨得通红的叔父。
“加奈没有死。她还活着。”
“你说什幺?你……你见到加奈了?不……不对,你十六岁就离开了本家,加奈那时才六岁。况且你最喜欢的是千寻,对加奈一点都不亲,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就算她现在真的活着,你怎幺可能认得出她。”
祐志颓然地瘫坐在了榻榻米上,从期望到失望也不过是短短十几秒。
“神无月家的银发金瞳不是谁都能继承的。您为了爱情,娶了平民之女。千寻继承了您的全部,但身体先天不足。而加奈淡化了纯血,有着与母亲一样的暖茶发色,但金色瞳孔,却是好好地保留下来了。”
里央回想起那张杂毛幼兔的脸,多少有些反胃。
“……加奈……她还好幺?”
祐志的声音在颤抖,藏了多年的罪恶感浮上来,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她还好吗?”就能够抚平的,但他不知道自己还能问出些什幺,只能干巴巴地寄希望于小女儿的平安,以慰藉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
“您觉得呢?”
“……”
几乎就是在里央话音落地的这个刹那,大量的泪水从中年男子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掩面哭泣着
、抽噎着,一声高过一声,毫不避讳对面正坐着看他丑态的侄女。
里央冷漠地盯着男人,抽出纸巾,擦了擦自己沾湿的裙摆,然后将团起来的纸巾,随手丢在了桌面。
好半晌,才等到男人情绪稳定下来。
很快,桌上多了许多纸团,堆起一座白色的脏兮兮的小山。
“我……我可以……”
“她已经成年了,您无权去打扰她。”
“是……你说的对……我不应该再去打扰她……”
“但有件事,您必须要向我坦白。八年前,带走十二岁加奈的人,究竟是谁?”
“我……我不记得了……那个男人的样子……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祐志用力摁着自己的太阳穴,他做的事都被兄长在暗地里抹掉了,所以警察找到的也是事先准备好的、用以伪装意外身亡的女孩的尸体。对方给千寻供药,也都是通过第三方以投递的方式送来。可以说,他从头到尾都没有真正看清过那个人的脸。
里央看着眼前这个可怜的男人,低低叹了一声。
她起身,伸长手臂,轻轻抚在他枯草一样的银白短发上,温暖的光晕笼罩而下,将颓败的男人裹了进去。祐志蜜金色的瞳孔瞬间涣散,倒下去的头颅落在矮桌上,发出了重物碰撞的沉闷声响。
里央垂眼看着失去意识的男人,面无表情地从手包里摸出消毒湿纸巾,一根一根地擦干净手指。
“真脏……”
“脏死了……”
※
斜阳西沉,里央没有直接去停车场,而是转去了住宅区边缘河道,在一座桥上驻足。
河岸边的樱花树只余下灰色的枝干,光秃秃地立在两边。
手包里的金属烟盒是里央很久没有带在身边的东西,薄荷烟换了几盒,都是放久了扔掉,再换上新的。
她打开烟盒,从中抽出一根夹在指间,却突然自嘲地笑了一声。
戒烟久了,连打火机都能忘在了家里。
而正当她准备将烟放回去的时候,属于火柴的、鲜明的摩擦音突兀地响起在身旁。
里央下意识地循声看去。
幽幽的火光在风中摇摆,皙白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挡住了寒风,将燃烧着的火柴递到了她的面前。
里央没有多想,叼住香烟,就着火,深深吸了一口。
充斥鼻腔的薄荷味在冬日里显得更为清凉,令她混沌的大脑恢复了清明,也有了心思去观察那位端着绅士风度为她点烟的男人。
白色的毛绒毡帽下是一张清秀的仍带着三分少年气的脸,细长的紫眸含了清澈的笑意。深邃立体的五官,一眼就能辨认出并非本国人。瘦高的身形裹着一件深色的毛领厚大衣,看起来总觉得与某些人一样单薄。
“好久不见,里央。”
微笑着打了招呼,黑发及肩的男人随手熄灭了火柴,丢下了河道。
“费佳,你还没回国……”
里央呼出一口薄雾,烟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突然有些失了兴致。她转过身,手肘压在石桥栏杆上,托着腮,眺望着绵延弯曲的河道。
“看样子,里央很不想见到我。”被唤作费佳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在意她的冷淡,侧倚着围栏,垂眸欣赏起女人的侧脸。
“毕竟你每次出现都会给我带来额外的工作。”她斜睨了他一眼,随口抱怨了一句。
“作为被研究的小白鼠,我收取的费用可算不上高。”陀思妥耶夫斯基回忆起与她的初遇,嘴角微微上扬成了愉悦的弧度。
心理学者对一些独特的反社会人格总是能展现出浓厚的兴趣,里央也不例外,毕竟那时候她需要特殊的实验对象来完成她的博士毕业论文。
“你要知道,我可是无比厌恶给那些丑陋的灵魂编织梦境的。况且,你这只小白鼠,连乖巧都谈不上。”
“里央,忍耐也是一种美。”
“好了,拐弯抹角的话,就不必了。找我什幺事?”
里央又抽了一口,舒缓了烦躁的情绪,便以指将那根细长的香烟弹去老远,落进了河里。
“身为淑女可不能做污染环境的事。”
“……”
嘴角的肌肉忍不住抽动了一下,身边这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与惹人厌的太宰治还真是相似到,能成为同卵的双胞胎兄弟。
里央直起身,很不淑女地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眼,扭过腰就准备离开。
“里央,我们做个交易吧。”
黑发青年出声止住了女人的脚步,眸光拂过她华美的银白长发,落到她被皮质宽腰带收束的细腰。
“说说看。”
里央没有转身,睫羽颤动着敛住了蜜金色的瞳仁。
“被施虐的幼兔已残破不堪,布满玫瑰与百合的棺椁才能治愈她的心灵。只是仅凭里央的力量,恐怕很难让这场葬礼做到完美无缺。”
“……”
她的脊背绷紧,握着手包的指节不自觉地收紧,根根泛白。
身为顶尖的心理医师,却被人完全看透的滋味就像是静脉被注射了一针过量的阿托品……
“我不需要你,费佳。”话音里掺杂进了不必要的吸气声。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以为然地轻笑了一声,他缓缓走到里央身后,贴着她挺直的背,擡手卷起落在肩膀的银色发丝缠绕在指尖。
男人垂下头,以一种眷恋的方式,轻轻嗅闻起她发梢的冷香。
“里央,你聪明、美丽、又带着剧毒。太宰治信任你,织田作之助信任你。但你今天来到这里见你叔父的事,他们似乎……都完全不知情吧。”
“够了!费佳。”
里央向前走出几步,脱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掌控圈,转过身。
女人纤细的手指挑开披肩的长发,冷傲的气质随着她眼神的锋利,展露无疑。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目的不必威胁我也能达成。你今日要与我谈的,从来都不是交易,而是一份警告。你想要我闭上嘴,这没问题。但如果你妨碍到我了……”
“我同样会让你知道警视厅监禁室的猪排饭有多难吃。”
※
翌日傍晚,在办公室整理资料的里央有些意外地接到了继母的电话。
“祐司先生想见你。”
“美黛子夫人,预约见面的事,请打电话给我的助理,谢谢。”
“祐志在他的公寓自杀了。你去见他的事情,你父亲知道了。”
“……”
——该死的俄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