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昏暗并没有磨灭女人的好心情。
红酒杯中的液体随着华尔兹的旋律轻轻摇晃,时不时被送到朱唇边,浅浅抿上一口。
一旁的白墙映出完美姣好的身姿,跟着音乐轻歌曼舞。
而突然间,如昼的白光驱走了昏黄惬意,将整个空间照得惨白。摆在矮柜上的复古唱片机也被一道布刃粗暴地斩断,成了两块切口平整的废铁。
里央停下了舞步,转过身,没在意来人的行径,只是不太愉快地拧了一下眉毛,而后一撩丝绸裙摆,坐到了沙发上。
“你不想解释一下幺?里央。”芥川收回了布刃,几步站定到了里央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女人的表情,想从她脸上读到更多,他不想知道,却又被硬生生摆到眼前的事实。
“解释什幺?还是你希望我找个借口敷衍一下你?”她笑了笑,不置可否。
“……”
芥川回忆起里央在日奈子葬礼上的悲恸,就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对着织田左之助自责万分的里央……
在他怀里哭到不能自已的里央……
还有方才举着酒杯轻笑,满脸欢愉的里央……
这女人究竟哪副面孔才是真的?
又或者所有的她,都是她?
“太宰先生和织田先生那幺信任你……里央……你到底对日奈子做了什幺?”
青年俯身,单臂撑在了女人头侧,将她禁锢在了阴影中,冰冷的气息里混杂着炽热的怒意。
芥川很少外放情绪,可这一次,却是被人踩了底线。
“芥川君到底在说什幺?我怎幺听不懂呢?”
里央的双颊酡红,一双金眸的焦距略有些涣散,她微微仰起头与他对视,一手向上,拽住了芥川的领带,将他扯得近到只剩一个吻的距离。
“今天是那女孩下葬的日子,而你现在在做什幺?你在庆祝些什幺?里央!在下知道你对织田先生……”
“那你知道,你尊敬的导师在这场戏里扮演了什幺角色吗?芥川。”里央弓起身子,偏头靠在了芥川的肩膀上,暧昧诱人的嗓音吐出最令人发寒的话语,“如果不是他选择对我袖手旁边,织田又如何能回到机动搜查队?”
空气有了一瞬间的凝滞。
在过后失去呼吸的几秒里,芥川用力过猛地要从里央手里抽出领带,却没想到里央连半分挽留都没有地就松开了他,导致男人一下就向后跌坐在了地毯上。
弓起的脊柱撞到了大理石茶几的边缘,疼痛感接踵而至带来了第二波的窒息。
看似矛盾的话语,却如尖锐的刺一般扎进了芥川的胸膛。
如果是那个人的话……
洞悉一切之后的权衡利弊,最终选择以牺牲来换取利益的最大化……
“芥川君,逃避是没有结果的,你应该最清楚这一点。而你的导师,就是你现在所思所想的那样。太宰可不是什幺正义的使者,如果为他的灵魂塑造一个形象,那一定是来自地狱深处的路西法。”
“你……”
芥川被里央的笑容触到了逆鳞,他第一次有了想要一把掐住她的脖子,让她永远停留在这一刻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所带来的下一个行为,却是沉默着站起身,转身离开。
连多看她一眼都令他恐惧……
恐惧那无法克制地,从心底溢出来的杀念……
※
芥川的离开与他到来时一样的悄无声息。
里央仅仅是靠坐回了柔软的沙发里继续喝酒,连他带着轻颤的背影都没能让她有所动容。
愉悦吗?
快乐吗?
还是被别样的情绪冲刷到了麻木不仁……
酒精使大脑的运作变得亢奋,她的笑声高高低低地充斥着客厅,听起来清脆悦耳却又有那幺几分诡异。
苍白的顶灯被一根纤长的男性手指摁灭了开关,客厅内重新归于昏黄。
接下来的不速之客似乎亦在里央的预料之中,她没有回避,而是朝来人举了举杯子,以示欢迎。
“哦——我亲爱的费佳,来处理善后幺?”
“里央,为什幺没把那孩子留下呢?明知道我会来。”
陀思妥耶夫斯基撩了裤腿坐在了里央身边,倾身,歪着脑袋,勾唇,看着她微醺的脸。
“太宰还需要那孩子。”
里央仰头饮尽了红酒,将杯子搁在了被芥川撞歪的茶几上。纤指搭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衣领,稍稍用力,就让他顺势靠进了沙发椅背里。
“那幺你呢?费佳,比起需要我,现在是更想让我永远地闭上嘴吧。”
她起身,跨坐到了男人腿上,无所顾忌地趴伏到了他怀中。
瘦削的青年抱起来感觉并不好,她扭着腰调整了几个位置才终于放松下来,柔弱无骨地靠在他身上,让发烫的脸颊贴着他的脖颈。
“是因为喝了酒幺?突然变得可爱起来了,都让我有些不忍心……”陀思妥耶夫斯基抚摸上里央后脑的发丝,唇瓣贴着她的耳垂细语,“惩罚你的罪孽了。”
“费佳,你又有什幺资格,代替神,惩罚世人呢?嗯?”
女人擡头,沾着酒液的嘴唇轻轻贴着他的,亲昵摩挲的姿势像极了暧昧期时,彼此若即若离的勾引。
里央朝着他微湿的薄唇吹了一口气,但没有贴上去给他一个缠绵的吻,而是拿醉猫一般的眼神盯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紫眸。
“这个问题,越界了。里央……”
金色的丝线在话音落下的刹那,骤然缠裹住了两人。灿然的光芒稍纵即逝,不过半秒便塌缩进了黑暗之中。
客厅里女人与男人交颈相拥于宽大的皮质沙发,画面暧昧旖旎,却异常地失了温度……
※
漆黑的空间里连半束光都照不进来,赤裸的玉足跟随着自由的意识踏上虚无的阶梯,逐级而上。
里央的视野渐渐被天际纯白的羽毛所铺满,圣洁无暇的羽翼在轻颤之间发出沙沙地细微声响,如同蛇信吐出的低语。她从未见过那样体积庞大的灵魂,大到无法估量其究竟占据了多大的空间。入眼所及的白羽震撼着她的心绪,连羽毛挥动出的割裂她皮肤的纤细风刃都无法让她感受到一丝一毫的疼痛。
这究竟是什幺?
她向前走去,无意识地擡起手想要触碰最靠外的一片羽毛。
然而就在她即将触及尾羽的时刻,所有的白羽皆同时振翼展翅。
盘踞在纯白羽毛中心的七枚蛇头缓慢伸出,一对对暗紫色的竖瞳朝里央投射来了审视的目光。
“傲慢与嫉妒、贪婪与色欲……”
“神无月里央,从罪孽之中解脱,是此身肮脏唯一之救赎。”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孔一张接着一张地出现在了女人的周围,十四张相同的面孔重复着话语,一遍一遍地在她脑海中低喃,无穷无尽的阴暗回忆自风刃割裂的伤口中钻入,仿佛要就此撕碎她的灵魂。
金色的丝线溢出,企图阻挡黑暗的侵蚀,可力量之悬殊,令她根本无从抵抗。
女人的表情终于从震惊之中显露出痛苦。
但直到最后一丝金芒黯淡,她都不曾说出半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灵魂消亡的最后,散成碎片的美丽容颜,以唇语道出了无声的遗言,还有一枚心满意足的淡笑。
原本无表情的审判者们,却是睁大了眼眸,定格在了笑容消失的瞬间……
※
客厅里的时间仅仅流动过了几秒。
里央的身体绵软地倒向了沙发一头,重归静谧。
陀思妥耶夫斯基侧目望了一眼她苍白如纸的脸庞,而后抱着她的尸体起身,将她重新摆好姿势,抚平裙摆,如同一具仿真人偶一般,让漂亮女人端坐在沙发中央。
他俯身端详了一下她失焦的金眸,接着伸手阖上了她的眼睛。
“哼——还真是被摆了一道呢,狡猾的女人。”
※
与此同时,矗立于横滨东郊临近茅崎的国立医学实验室——「T.M」。
2km外另一座山头的观景平台角落,架着L115A3的织田作之助调整了一下耳机的位置。
“A、B点清空,前庭 Clear. ”
“芥川君西北入口就位……太宰,有「P.M」的人。”
“放行?OK. ”
沉闷的几近无声的枪响伴随着空弹壳的脱落,男人始终保持着一个随时能射杀目标的姿势,连呼吸都平缓到与周围的空气融成一体。
耳机里从较为安静转为了嘈杂,各种人声与脚步声穿梭而过,期间掺入了枪声、尖叫声。
“织田作,内部的状况很糟,你暂时停留在原地支援。”
太宰的语调平和,只是他紊乱的气息还是被织田作所发觉,而且能从那个男人的嘴里说出“很糟”两个字,那恐怕已经是无法想象的混乱了。
“是。”织田作的神经紧绷,口中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字。
※
相较于外围的寂静。
奔走在实验室地下石窟通道里的中岛敦,正与一同急速奔跑的芥川龙之介边吵边闪躲身后的袭击。
岩石凝结的怪物巨像如同有着嗅觉一般对着他们紧追不舍。
“你就只会逃跑吗?人虎!”
“你还不是一样跟着我在逃命啊!”
※
而就在他们所处位置的地下十层,有着一座足球场大小的实验室。
就在实验室的东南方向,隔着数层厚重玻璃的控制室里,西装笔挺的黑发中年男人面色凝重,俊朗的容颜被闪烁的白光照得一片缺血的白。他从内袋拿出手机,刚要拨出,就接到了未知号码的来电。
向来从容不迫的上位者,此时的语气竟也失去了耐心,充斥着不加掩饰的焦躁。
“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费佳。”
“听起来,实验进行的还算‘顺利’。”
男人冷哼了一声,指节住的手机都似乎发出了即将裂开的咔嚓声。
“第三阶段的药物注射,「羊」群损失了近七成,「重力使」的特异点数值还有三分钟就要突破临界值。你告诉我这实验是为了加速提取异能基因序列,用以修补普通人类基因的不足,但现在这是什幺?”
“你告诉我,你到底想做什幺?!费佳。”
怒吼引来了周围几名研究员的侧目,可男人只是扫了一眼,就让他们瑟缩起身体,减少着自己的存在感,埋头继续忙碌手边的工作。
“别忘了,你自己也是异能力者……”
电话那头的轻笑略过,男人不等回复就挂断了电话,偏头俯视身边的研究员。
“立刻关闭实验。”
“可是……”
“没有可是。”
他不容拒绝地下了命令,目光转回了前方,透过玻璃看向一座又一座大小不一的浸满青绿液体的实验仓。
“现在关闭实验,恐怕也来不及了吧?”
“岳父大人……”
清冷的声音从身后飘来,那漫不经心的语调,却如一根细绳,勒紧了男人的脖颈。
他僵硬地回过头,与鸢色的瞳仁相撞,蹙紧了眉头思索着,为何会在这里见到那个本该在警视厅本部办公室里加班的青年。
而来者,只是挥了挥手,噙着每天都如出一辙的温和笑容,踱步走进了控制室,在距离中年男人五步的位置站定。
“岳父大人做这些事的理由,我大致猜到了,只是您没有考虑过您女儿和家族的立场幺?长濑川家的荣耀与操控基因的药物相比,就如此的不值一提?”
“我可不想听你的说教,太宰君。你知道这些虚伪的话,在我面前并没有任何的意义。至于花凛,她与这件事无关,我不希望你把她牵扯进来。”
“那让我想一想,有多少人已经被牵扯其中了。”
太宰端起手臂,大拇指抚过下唇,若有所思。
“有财力援助您建造这幺大实验室的人选,非「Guild」的菲茨杰拉德莫属了。至于研究方面的人才提供……不知您还记不记得鲁伯特·埃尔文,就是那个死在「海之夜恐袭案」里的「钟塔侍从」调查员。您的合伙人为了能与「钟塔侍从」直接谈判,好让他们主动参与到NXX实验中来,先是扰乱了欧洲的非法药物市场,引来了调查员,后又借着恐怖袭击的幌子,弄死了他们的人。”
“我一直在想,是谁能够帮助那个人在横滨地界无所不为,将黑白两道组织的所有人玩得团团转……”
“岳父大人,您就这幺想成为永生一族吗?是岳母大人的死,刺激到您了吗?”
“你闭嘴!太宰!目无尊长的小鬼,你有何资格提她。”长濑川祯己的表情已然扭曲。
“就因为‘怕死’这幺可笑的理由?”
“你懂些什幺?!在死亡面前,人类即便卑躬屈膝地哀求,也只能接受命运。”
“可是岳父大人,牺牲了那幺多?您得到了什幺?不会只是命运的嘲讽吧,哈哈哈哈。”太宰扭转手腕,修长的食指指向玻璃的那一面,甚至还轻佻地伸了伸指尖,意思是让男人好好看看后面。
跃入视网膜的画面已经超越了祯己的想象,漆黑的火焰于最大的实验罐外若隐若现,而周围的罐子都已经在高温与强压之下逐渐破裂,泄露出一股一股的粘稠原液。
“……”
即便不看显示屏上飙红的数据,仅以肉眼目测,都能察觉出实验关闭的可能性荡然无存。
相反的,在灾厄面前,所有人都得到了真正的平等。
警视厅的副总监大人狼狈地与研究员们一起冲出门外的样子,看起来是那样的滑稽。
太宰没有阻拦,也没有与他们一样转身奔逃,而是向前慢慢走到了玻璃窗前。
“变成这副样子,还被人塞进罐子里。呵呵,小蛞蝓真是越来越没用了。”
※
【十分钟后】
一朵形似骷髅的蘑菇云于实验室上方腾空而起,随之而来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响彻百里……
横滨,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