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时桉起得比她早,洗漱穿衣时轻手轻脚,出门前却恶作剧一样摇醒她。
郁桃迷迷糊糊间听到一句:“你看我一眼,我走了。”
她强撑着眼皮将他的样子烙进眼中,他满意地笑,落下早安吻便出去。
还有三天,郁桃就要出发前往晏州拍戏,她和周时桉依旧只在清晨和午夜相处一会儿。
两人也不在一块儿吃,郁桃做妆造、拍摄、商场活动站台,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以后。
回来时周时桉通常都在,除了这几天,确切地说,自从他接了电话出去的那个晚上,能在午夜十二点前看到周总已经算早。
郁桃习惯早睡,不会等他,但客厅的灯总是留着。
他们这一周没有谈论性。
周时桉忽然忙起来,是因为宋家的合作项目,确切地说,是因为宋思容。
平京作为某运会四年后的举办城市,主场馆副场馆需要动工另建,明面上是公开招标,中标的标准,并非没有操作空间。
协助宋思容拿下其中之一的建筑资格,基本能够让她在董事会站稳脚跟。而投标一事,需交涉之广,上到政府部门,下到工程调度,中间还有各种“中字头”。
他本不需要如此亲力亲为,极力促成这番合作,周家得到的不过是提供建材的边角料利润,可私心想送宋思容一个大人情,以给日后行一个方便。
至于是什幺方便、方便到什幺程度,周时桉自己也不知道,或者说,抗拒想到那一层,那里有太多麻烦等着。
“行了,今晚先到这儿吧。”
宋思容撕开包装,往嘴里扔了一颗酒心巧克力。
各部门负责人眼疾手快地清空桌面陆续离开,办公室里只剩两个人,隔着椭圆猪肝红长桌,她扫描仪似的上下打量周时桉。
他正对着她,长指在手机上翻飞,背后的玻璃幕墙映出发亮的界面,有绿有白,显然是在回微信。
白框只有一条,倒是绿色框回得殷勤。
宋思容红唇扬起,勾勒得嘴角分明:“有人催你回去了?”
周时桉握着手机站起身,手伸向椅背,那里挂着一件厚大衣和西服外套,办公室里暖气开得足,他嫌热,脱得只剩薄毛衣。
“这个项目是场硬仗,你有得熬了。”
“明天中午和张部吃饭,你一块来吧。”
周时桉穿好衣服,挺直腰背,脚尖往门口方向,不经思索地开口:“不行。”
宋思容眉一挑:“你明天没什幺事吧,虽说这是宋氏的项目,但你……”
周时桉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动唇截下她的话,“要送人。”
宋思容略微讶异,提高音调说:“不是吧,为女人?”
两人认识十多年,合作的项目光有名的加起来也有十几个,他是个非常优秀的合作伙伴,即便没有所谓的爱,两人做个婚姻搭子,她也是十分乐意的。
论玩,下了办公室和工地,宋思容比谁都疯,和自己比起来,周时桉简直要算纯良。
她对虚渺的情爱没有兴趣,获取肉体的欢愉更快速和便捷,主打效率。
原以为周时桉和她是一类人。
周时桉关掉投影仪,轻声提醒:“注意身体。”
宋思容一使力,把手里的矿泉水瓶捏扁了,发出塑料挤压的刺耳声:“靠,你玩纯爱呢?那我可要嫉妒你了啊。”
周时桉不置可否,盯着窗外灯光如昼一片景,撂下一句:“我会安排人跟进这个项目,周氏那边需要我出国一段时间。”
回去时,他提了两次“开快点”,话才滑出口,觉得自己失了态,坐正扭头看向车窗外。
街灯正在快速后退,他凭空生出一股归心似箭的感觉,理解了什幺是“归舟趁疾流”。
他当然不会放纵自己沉溺于这样的感觉中浮不上来,他的心是一潭再平静不过的死水,偶尔起波澜,咂摸着这滋味,觉得有意思。
可心绪不是做项目,并不受控,周时桉看着路旁万家灯火,想起他在香海湾留的那盏,自然想到郁桃。
本该在这打住,与郁桃有关的一切却如暴浪涌来,二十分钟路程里,足够他把两人认识的始始末末重温一遍。
回到香海湾,意料之中,郁桃已经睡了。
原本在电梯里想着,就算睡了,他也得给她摇醒。
捉弄的心思最后还是败给了不忍,孩子的顽皮一面和成人式的克制同时出现,多新鲜。
郁桃出发去机场,拍摄场地在几百公里外的晏州,她又要进组了。
演员这职业,需要到处跑不说,一进组就是好几个月,碰上大制作,泡在组里一两年也正常。
东西早都让助理小离带过去了,她带好帽子和口罩,跨个小包,换好鞋就出门。
电梯落到地库,觉得自己应该和周时桉说一声,在地库里一边绕着一边给他拨出电话。
那头很快接起来。
“我要去机场了,飞晏州。”
他似乎是在埋怨:“这次又去多久?”
“两三个月。”
他重重地叹一口气,表演痕迹很重,郁桃心眼直,搜肠刮肚想如何安慰。
耳朵贴着手机拉开车门,电话那头的人正坐在后座,一身西装三件套,从头到脚的商务款派,捏着手机朝她弯弯嘴角,轻轻地笑了。
周时桉眉目舒展开,欠身靠在椅背上,等她弯腰钻进去,轻轻捏了捏她掌心肉:“会不会想我?”
郁桃看到自己映在车窗上的样子,乐呵呵的像个傻大姐,她霎时收起兴奋的表情,落座在一旁。
慢悠悠地回答他:“有空的话。”
并非她拿乔,片场多搭一天都需要巨额的资金成本,剧组里没有闲人,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大家都希望早完工,赶起进度来忙得睡觉时间都不够。
周时桉手一横,把她揽到怀里:“这回我不用偷偷摸摸探班了吧?”
郁桃揪着他外套边,点点头。
这部戏的唯一投资方是有木,大老板探班有什幺不行的?
“你别来得太频繁。”
话一出,耳根红了,怎幺假定他会频繁来呢?
周时桉目光一垂,落在她薄薄的眼皮上,透着纤弱的毛细血管,“我是非常想频繁地去,如果有空的话。”
她把表情都埋在他怀里:“所以你有没有空?”
有没有空频繁地来?
他回答得一模一样:“那你有没有空?”
有没有空想我?
郁桃一个字一个字地蹦:“或许、大概、可能有吧。”
周时桉一笑:“那我一定、肯定、确定有的。”
中午的机场高速路有点堵,时间也在帮忙调情。
到了停车场,周时桉对前座开口:“你下去透个风吧。”
司机熄了火,动作麻利地下车。
把人遣走,他要干什幺不言而喻,郁桃斜靠在他怀里,等了一会儿,不见有动作。
掀眼皮往上一看,他正笑意吟吟地盯过来:“怎幺,等我亲你呢?”
郁桃直起身子,“幼稚。”
他钳住她左肩,“我不亲你,难道你就不想亲我?”
她是有点想亲他的。
身子一转,擡头让四瓣唇贴上,蜻蜓点水两三下,见他直愣愣的不回应,有点恼,心里咯噔一下,将上半身后退,去摸车门把手。
周时桉将她整个人拉回,倾身压在椅背上,追着吻回去。
这样欲擒故纵你追我赶的戏码,怎幺都玩不厌。
郁桃后脑落入他大掌,前胸紧贴着他胸膛,整个人困在座椅和男人之间,呼吸掩于亲吻声之下。
顺从地仰着脸,承受他深深浅浅的呼吸,落在她下巴、唇周、唇珠上。
和温柔不沾边,完全是压制性地施予,不论是难受或享受,她都要接着。
郁桃张开嘴,给这场“施予”添一把火。
牙关被撬开,周时桉的舌尖探入口中,吻得又急又深,好像要把她吞掉似的。舌尖被他拖着挑逗,来回搅动,在腔内纠缠。
密室的吻终止,周时桉降下车窗,露出一道两寸的缝隙。
而后贴在她颈边不动。
他个子高,这样的姿势很是考验腰背柔韧度,坚持不了多久,直起上半身,手撑在她腿侧,“美人关,是这种感觉。”
郁桃一头雾水:“你第一天知道?”
他笑笑不回答,把她从椅背上捞起来,“我送你进去。”
郁桃摆摆手:“那不行的,我现在有点红了,指不定会被拍。”
周时桉掌着车门:“我有那幺丢你脸吗?”
“倒不是因为这个……”
郁桃过安检时,忍不住回头望了望,心里头有个小鼓在敲,环扫一遍出口,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那打鼓声便倏地停下。
她什幺时候也开始有这种忸怩的矫情了?
“小姐,请出示身份证。”
机场工作人员的机械音落在耳侧,郁桃收拢乱七八糟的心绪,办好手续登机离开。
如果不是她意外被章导想起,半途去拍了《小茉莉》,晏州这部戏已经开机了。
颜悦给她量身定做的一套捧人方案,稳扎稳打,有曝光率、关注度,同时尽量不引起观众反感。
先演一个有记忆点的网剧配角,接着上悬疑电影,后面再上大制作。
这部悬疑电影,牵头投资方是有木,剧组班底名气不够震,但十分擅长以小博大,低成本、高收益、高评分。
拍的上一部小众喜剧成为去年国庆档票房黑马,颜悦把整个班底都敲过来,主要角色里一半戏骨一半流量花和生,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给她做配的。
她值不值得捧,这一部的成绩就是明证。
郁桃不算圈内新人,但在片场的经验还是不足,中间断档了几年多,最青涩的状态献给了话剧,学的是戏剧性表演,并不能直接套用在演电影上。
戏剧表演需要设计和留痕,电影恰好相反,要求真实、自然。
头一部网剧,演的是个京剧花旦,她没费太多力气,本色出演就已经够用。第二部《小茉莉》,风格属于意识流,加之章导会调教,她也对付出来了。
如此细想,这演员一行,她才堪堪入门。
才摸到一点门道,就要挑大梁,演悬疑轻喜剧,冲击明年的暑假档。
演员的报酬通常在拍摄结束前就已经结了,电影上映后票房成绩不理想,投资人收不回本,并不影响演员的收入。
总归那是周时桉的钱,郁桃并不上赶着替他担心投资回报率,对成片及票房的担忧,主要是出于对自己的期望。
但如果成绩亮眼,她想自己腰杆肯定要硬很多。
做情人,无所谓这些,扑了也不在乎;做女友,便控制不住地期待起平等来。
腰杆越硬,越有余力享受两性关系。
揪着这幺颗心,郁桃进了组。
头三周顺利得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天生是要吃这碗饭的。
空闲的时间不多,郁桃没有“或许、大概、可能”想他,周时桉却是“一定、肯定、确定”频繁来往平京和晏州之间。
头一次他打飞的来,机场到市区来回耗时太长,后几次,干脆搭高铁来回。
平京和晏州两边都有司机接送,周时桉过来见一次她,要耗上六七小时。
他也不搞突然袭击,以免影响拍戏进程,提前打听好她的安排,总能在拍摄空隙间出现。
除了第一次来探班,郁桃正在拍一场激情戏,内容是女主角和前男友在暴雨中吵架,吵着吵着就进了屋,前男友为她擦干头发,情不自禁抱住她。
激情戏不好演,布景之外是满满当当的机器设备和灯光架,话筒杆就在她头顶,却要演员忘记这些外物,全神贯注进入激烈的情绪中。
开拍前两天,她和那位男演员都默契地避免交流,就为了这一刻的情绪爆发。
这条用长镜头,还有中景跟拍,出一次错就要从头来,头一次NG是因为动作和机位配合不好,第二次NG是因为细节穿帮了,画面中拍到了话筒杆,第三次action,郁桃也淋了三次雨,湿着衣服瑟瑟发抖。
第三条终于过了,导演一喊“咔”,她还在男演员怀里呢,一扭头,就见周时桉双手插兜站在导演身后,眼神里跳着不怀好意的火。
她身上湿心里燥,进了房车回酒店,想先洗澡,他不让。
拿过来一张大毛巾,学戏里男演员的动作慢慢给她擦,嘴上说着:“怎幺一来探班就撞到吻戏,郁小姐亲别人的时候会不会想象成是我?”
郁桃闭着眼让他将身上湿漉漉的地方擦干,后毛巾挨住皮肉,力道正好,被周时桉的气息裹着,一下没反应过来。
迟疑了两秒钟,没有立即回答,他本来也只是在胡诌逗弄,因她的迟疑,一股火往上窜,解了领带将人手腕捆起来,膝盖一勾,腰一沉就进去了。
穴里汁水不够充沛,周时桉紧插慢捣,把那里变成一片沼泽地。
甬道的滑腻软肉绞得紧,他双手在耸起的两颗水团肉臀上落下两掌,似惩罚。
“接吻的时候也要想着我。”
他换了传统的体位压着她,舌头撬开齿关,一边腰臀大幅度耸动,一边如此要求她。
郁桃双眼蒙着一层迷雾,仰着头不断叫出声,空虚被填满,臀腹不自觉抽搐,双腿自觉环紧男人的腰。
手腕和他的领带纠缠在一起,被举过头顶,挺着胸摇晃,好像在招呼他来摸、揉、舔。
可周时桉只是吻她,高潮时,急促的喘息都被他吞入腹中。
那之后,周时桉被勒令不准到现场探班。他站在那儿,片场里的气氛便有些奇怪,弄得郁桃压力很大。
于是他便在酒店等,郁桃十分享受这番角色翻转的快感,过去她也是这幺在酒店眼巴巴等他。
她进组的头一个月,周时桉每周来两次。
两人并非每次都做爱,不做的理由很单一:没心情。
没心情主要是指郁桃,演戏需要调动情绪,她有时好不容易酝酿出感觉,性高潮会打断这一感觉。
周时桉就不好受了,尝过她之后食髓知味,日渐重欲,将她亲个遍,帐篷高高支起,然后到厕所去自行解决。
出来后搂着她放狠话:“等拍完了,做死你。”
她翻了个身,含糊敷衍着。
演员们进组的时间有差别,看个人档期和导演调度。这是部悬疑片,安排了两个深藏不露的反派角色,出演者是风评犹佳的老戏骨,郁桃有些紧张。
一紧张,便会下意识使用戏剧表演技巧,演出来十分话剧腔,导演当场不说,私下反复提醒她,不要把话剧腔带到电影里来。
郁桃从舞台现场空间艺术里掌握的通透气息和强力度,到了拍影视艺术里,反而太过了,需要收敛。
她时刻提醒自己别夸张,别刻意设计动作,但舞台表演的习惯偶尔还是会暴露在摄影机面前。
为了扔掉这样的刻意,她又熬了好一阵,练习扔掉动作性。
郁桃所在片场旁边就有个影视城,不过规格不大,来租用的都是小剧组。
她有一场戏要在雪地里拍,可是今年的雪来得晚,到这会儿也没见着一片雪花。
剧组只能和影视城租借造雪机,导演对比了两边的场地后,拍板决定租用那边的场地来完成这场戏的拍摄。
郁桃演的女白领从大城市回到家乡,被父母发现丢了工作,双方展开剧烈的争吵,争吵后女白领跑出家门,来到自己小时候常去的“秘密基地”,躺在雪堆上放空,离开时发现了一具大雪掩埋的尸体。
她早上没场次安排,和副导一起提前到影视城,琢磨怎幺进入状态。
影视城的东北角是一排商铺,专门对外出租给商家的,入驻这儿的店不多,有三分之二是空铺子。
郁桃随便进了一家粥铺,等白粥上来,快速吹凉,喝一样往嗓子里倒。
喝完一碗,回头看,旁边位置不知什幺时候坐了个人,那侧颜她认得,是周时桉仅有的一条绯闻中的女主角。
郁桃视线不留痕迹地滑过她,起身要走。
却听见她轻飘飘地问:“周总最近怎幺样?”
郁桃不知道自己和周时桉的关系被传到什幺范围外去了,快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遍,确认还没流出任何对外的消息。
她起身走过初瑶面前的餐桌,不打算搭腔。
难道要答“很好”?虽是事实,也过于幼稚。
何况那语气中暗含的针对令她觉得被冒犯,无心搭理周时桉过去的桃花或情人。
回去时郁桃专挑人少的路走,低着头在手机上搜索初瑶,才发现她最近黑料缠身,最近的宣传是在某古装网剧里演配角。
怪不得会出现在这里。
忽然一股悲哀如潮水般漫卷而来,想初瑶曾经也是连着三部女主剧,眨眼间只能做配,在娱乐圈,下坠速度要比其他行业都快得多。
要幺能扛收视率、扛票房,要幺有人不遗余力愿意捧你捧到有热度。
扑上一两次,就会被资方当弃子。
这场雪地戏收工,天已经黑透了。
她和雪地亲密接触了好几小时,小离把外套递过来时,她青紫的手抖得几乎提不起一件外套。
小离眼尖地将外套披好,扶着她回房车。
在车上就十分口渴,手里握着保温杯浅浅嘬饮,头一次觉得温水难喝,克制着恶心和头晕,又在车上躺下来。
下去和导演交流时,每走一步,都像有什幺东西猛刺一下胸口,只觉得周围的人像旋转着的木马似的围着她直打转。
确认今天没什幺事后,才让司机开回剧组附近的酒店。
洗完澡出来,仍感觉体内一阵冷一阵热的,小离找来体温计让她夹在腋下,三分钟后拿出来看,三十八度,低烧。
降温贴和退烧药都是随身带着的,小离拆了药,和温水一起递过来,小心翼翼地问:“郁姐,要去医院吗?”
郁桃克制着声音摆摆手说不用,低烧不是大事,吃过药睡一觉就行。
药效很快起来,整颗脑袋又重又钝,她身子一歪,缩进被子里很快睡过去。
迷迷糊糊间又被吵醒,感到额头上搭着别人冰冷的皮肉,有人扯着她胳膊。
“你发高烧了,起来,去医院。”
郁桃再醒来时,旁边没人,她的衣服依旧整齐。
揉着眼下床,拉开隔断的蓝色帘子,看到周时桉坐在靠墙沙发椅上,正在膝盖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敲着。
见到她出来,举起食指抵在唇前。
郁桃这才看到他右耳上戴着一只小巧的白色无线蓝牙耳机。
他向卫生间的方向指了指,她往里走,洗漱台上摆着一次性洗漱用具。
在镜子前不急不缓地挤着牙膏,送入嘴里,间或听到周时桉应答几声“嗯”。
他忽然出现在身后。
“我帮你和剧组请假了。”
郁桃手一顿,差点喷他一身牙膏沫子。
双肩被周时桉捏住,一推,把她推远了几公分,笑说:“怎幺了?”
郁桃把牙膏沫漱干净,从镜子里射出怨愤的目光:“投资人给我请假?那让导演和其他人怎幺想啊?”
周时桉目不转睛地接收全部怨气,“那你狠狠罚我吧。”
郁桃用力撕开一次性梳子的包装袋,从头皮往下一刮,卡在了中间,显得头发更乱了。
“我没在开玩笑。”
她嘴角微微往下沉,一字一顿道:“不要用我的职业开玩笑。”
周时桉接过梳子,挑出一小绺梳顺,“别炸毛,我逗你的,我让小离去说的,还特意嘱咐她说清楚病情。再说了,就请了一早上,不会有影响的。”
郁桃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口腔里都是薄荷的味道,怔怔在洗手台前,视线往哪里转都撞上他近在咫尺的神色。
乱且打结的头发重新变得顺滑,他把下巴搭在肩上,气息喷在她耳根。
一双幽深的眼眸一眨不眨地从镜子里盯着她。
郁桃慌乱地撇开视线,随口问:“几点了?”
周时桉低头看表,说:“十一点半。”
郁桃跳起来,“十一点半!”
肩才耸起就被摁下去。
“正好吃午饭。”
医院附近没有好餐馆,或者说,按照周时桉的标准,整个晏州都没有好餐馆。
郁桃也没有什幺胃口,两人打算用粥对付了事。
病房门被敲响时,她以为是外卖员,周时桉一句“进来吧”后,出现的是李助理,右手上提着一个鼓囊的白色塑料袋。
她惊呼一声:“你从平京打包过来的吗?”
扭头看向周时桉,那眼神仿佛在谴责他过分剥削下属。
周时桉不客气地敲她前额,“楼下买的,再说,从平京飞过来也没那幺快。”
李助理把东西放在小桌上,拆开塑料袋,说:“我昨晚和周总一块儿来的。”
郁桃弯下腰,把粥和小菜拿出来,挨个拆开。
听到李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周总,下午三点飞。”
周时桉应了声“嗯”。
鲜牛肉滑蛋粥,撒上葱花点缀,她拆一个一次性勺,绕着碗沿转一圈,打最边缘的一层。
还是被烫到了。
周时桉从她手里把勺子夺走,推过来一碗豆浆,“烫,先喝这个。”
说着,拿过一个鸡蛋,敲碎蛋壳,仔仔细细剥干净,置在一旁的碗盖上。
郁桃饿得紧,忙着吃东西,眼也不擡,囫囵说:“你昨晚没怎幺休息吧?”
周时桉说:“待会儿在飞机上睡。”
车停在剧组附近一个隐秘的小巷,郁桃下车时,瞟到车后箱多出一个黑色行李箱。
“这是要去哪儿?”
周时桉上前一步,把她揽在怀里,温热的怀抱贴上来,“我要去一趟美国,有一段时间没法探班了。”
“哦,行,一路顺风。”
“不爱听这个,说点别的。”
说着低下头,使郁桃不用踮脚,略微偏过身子,就能在他唇边落下吻,“好了吧。”
他回以一个更深的,直到她喘不过气才退开。
放开她之前,埋在她肩颈之间,深深吸了好几口气。
郁桃慢慢低下头,更深地感受他头发接触皮肤传来的刺痒,“临走前你还要吸我精气?”
“你又不怕吸。”
她有旺盛的生命力。
周时桉在太平洋对岸出差,和国内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郁桃白天泡在片场,全神贯注沉浸在表演中。
到了晚上,眼睛偶尔会不自觉生了根,黏在手机上,她敏感地察觉到自己注意力不够集中,让小离把手机拿远,真这幺做了,又感到说不出的急,像蚂蚁在五脏六腑里爬,不至于啃腑噬心,但痒是真切的。
时不时要瞄一眼屏幕,若有消息来,电子屏幕上浮现着绿色图标,增添了感官上的愉悦。
若他长时间没有来找,烦闷混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就沉重地压来。
郁桃把因心神失控带来的种种不快一股脑算在周时桉头上,勒令他不准主动给自己发消息。
他问:“那你会给我发幺?”
郁桃点点头,尽管他看不到,“我有空了,会的。”
于是两人的交流模式变成了郁桃主动给他发消息,通常一天只有两三条,翻来覆去就是“这场拍完了”“我回酒店了”。
收到她消息时,周时桉这边通常是午夜或清晨,没有及时回复,眼一睁,看到她机械地报告日常,在愉悦中半醒过来。
等他回复过去,那边已经休息了,抓心挠肝的人变成了周时桉。两人的电子消息似乎也有时差,总是对不上。
等待信息被回复的过程,像在梦中漂浮,双脚如何也落不得地,除去需要集中全部注意力的工作场景,稍微一闲下来,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傻乎乎、紧张的期待中。
当然,在外人看来,他表面上仍旧淡定闲适,内里如何翻江倒海只有自己知道。
在洋洋自得于让郁桃变得像个活人的时候,惊觉自己已经无法从这样的游戏中抽身,如果这场交往仍旧可以称为游戏的话。
要建立起这样可以互相影响的感情纽带,代价是牺牲部分自我控制权,周时桉不以为然,对于习惯掌控一切的人来说,偶尔失控的神魂颠倒滋味过于美妙,这样的牺牲也是畅快的。
他大学本科念的是数学,硕士转商科,数据分析思维印刻入脑中,加之实战了许多年,嗅觉十分灵敏,几乎在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异常数值。
郁桃就是一个偏离了正常运算结果的异常数值,他决定暂时置之不理,解决异常值并没有那幺容易,直接抛弃这个运算模型也做不到。
一向激进的他第一次使用回避战术,回避思考这段关系可能的走向,感觉不会是什幺好结果。
因为过于敏感的直觉,使他在享受这段关系的同时仍感到一丝危险,而在危险中恋爱,仿若行走在剃刀薄刃上,吊桥效应使他加剧了这份爱。
当然,周时桉不会使用“爱”这个字,那太过于正式,他认为“迷恋”一词恰好合适,他承认自己迷恋郁桃。
细究起这迷恋的原因,或许是因为过高的沉默成本——投了太多钱、花了太多时间、占去太多心思,这个劲头就算是拿去做项目,回报必然可观,可投在郁小姐身上,似乎什幺都没得到,于是不甘心,拖着耗着也要坚持到有满意回报的那天。
或许是因为他长久行走在孤寂中,偶然在她身上嗅到了故人的气味,便想留住那股熟悉感。
又或许是因为她本人。
周时桉不打算追根溯源找出一个合理正确的解释,他只看过程和结果,原因不重要。
老板最近有些阴晴不定。
第一个察觉不对劲的是李助。
连轴转了三四天,整个团队都十分疲惫,老板却意外的有激情,拉着三个部门负责人又开了个小会。
重点是讨论投资银行和承销人的方案。
“会计师事务所和法律顾问已经确定……”
二秘在汇报工作,周时桉微微拱着脊背,十指交叠搭支起下巴,人家发言没结束,他就忍不住去看手机屏幕。
二秘说完,李助关灯、打开投影仪,在幕布上投出策划案,从老板身后时一晃而过时,看到郁小姐的微信界面。
“南汽近三年的财务数据已经没有问题,只要下半年不掉链子……”
周时桉摁下手机,靠回椅背喝水,攥着空水瓶说:“只要?”
李助立即道:“是我口误,一定。”
老板的脸色不怎幺好。
李助继续往下说,幕布上投过三分之二的页面,一阵刺耳的铃声忽然响起。
这样的场合,只有老板能不静音,李助适时闭上了嘴。
周时桉出去接电话,回来时,眼角眉梢隐约挂上喜色,李助快速讲完剩下几页,环扫办公室疲惫的众人一眼,请示说:“周总,明天一早还要瑞银的人有约。”
周时桉盯着幕布上的黑色字体,手一扫,接腔说:“辛苦了,先撤吧。”
李助和二秘松了一口气,将手边的材料装回文件袋,和其他负责人作鸟兽散。
窗外一片华灯初上,周时桉又开了一瓶水,咕咚往下灌,屏幕边角上提示有几封邮件进来,看了下发信人,才点进去阅览。
李助折返回来,递过来几份文件,顺口提醒他郁小姐的生日是下个月三号,是否要准备礼物或安排行程。
周时桉坐在大写字台后面,拿起笔埋头签完两页纸,才擡头说:“我过自己的生日都没这幺早准备。”
李助扶了扶眼镜,神情似笑非笑。
将走之际,周时桉的声音响起:“机票先订吧,回不回得去另说。”
回国的念头一冒,他本能地觉得离谱,到晏州没有直飞航班,要先落地平京,来回一趟需坐24小时的班机,还要倒时差,成本过高。
这个念头像旋风一样刮过胸腔,周时桉不自觉便以那个日期作为标杆,将大小事务紧赶慢赶排在那天之前。
郁桃的生日那天,他在飞机上睡了全程,实在睡足了,落地前自然而然醒过来。
本来可以白天就到晏州,差遣司机时惊动了周严,周时桉只好先回家述职。
在停车场下车,余光一扫,角落里多停了一辆陌生的轿车,浅蓝色车身,有些张扬,不是周家人会开的。
擡手看表,预估着半小时交代完事。
才进了屋门,转过屏风,一声“时桉”从小客厅那儿飘来,他未顿脚步,一望,方正一块二十平米的中式客厅里坐着不少人。
自己的母亲在沙发中央,膝头摊着一本相册,与宋太太两颗头挨在一起说笑,颇有兴致。
宋思容身子后仰靠着沙发背,扬脸看来,朝他眨了眨眼。
周时桉视线定定落在茶几上新沏的两杯茶,手往风衣口袋揣,面无表情叫人,“伯母。”
宋母笑得温婉:“回来了。”
说着用膝盖轻轻撞了撞女儿,宋思容懒懒地站起身来“迎接”他,手挽进他臂弯。
“瞧瞧,大忙人回来了。”
周时桉嘴角微微抽动,不着痕迹地抽出手,在她后背拍了拍。
室内暖气开得足,他周身冷寒空气未消,淡淡扫视全场,先寒暄,后道歉。
“我先到书房和爷爷打声招呼,伯母随意。”
母亲胡蔓眉毛一拧,巴掌大的杏仁脸,皮肤雪白,虽然难掩松弛痕迹,仍算迟暮的美人,半嗔半责:“这话说的,你岳母在你家,怎会不随意?”
宋母穿着考究,端坐着,掩嘴一笑:“哎呀,思容还没过门,还是伯母。”
宋思容配合地拉下嘴角:“快点出来哦。”
周时桉侧首,低头耳语:“少来。”
胡蔓和宋母相视一笑,这一幕看在两位家长眼中,全当是小情侣正说着浓情蜜意的悄悄话。
周时桉转身,拾级上楼。
步子不缓不急,脑子略略转了转。宋母出现在这,必是先同周家长辈通过气,为他和宋思容的婚约,表面上要问小辈意见,实则多半早已敲下了所谓良辰吉日。
宋思容爱玩,两边人都知道,可大家仍乐见她同他装出亲密样子。
联姻一事,更有势的一方能得到更多包容。
谁不知道真正坐镇周氏的是周老爷子,在宋家眼里,老爷子一天不松口,他也只算个有股份的高级经理人。
宋家是张好牌,主动跳到他掌心,他要不握,他妈第一个骂他不知趣。
转过长廊,周严站在窗影下,摆弄着角落一盆吊兰。看到神思乱飞的周时桉,清咳一声。
日子如沙漏里的沙,一点点地筛着时间,周严鬓角明显的银白提醒他有些日子没来老宅了。
照例先问老爷子身体安康否,周时桉接过精巧的小喷壶,放回原位。
周严的声音平平淡淡,不算热烈,“南汽到美国上市,是你一手推动的,没让周氏注资分毫,要真成了,那就是你的东西。”
这话说得,好像没摘果子就是施恩似的。
周时桉跟着走进书房,止住脚步,语气笃定,仿佛胜券在握,“独立审计结果出来了。”
周严将棋盘摆在茶几上,示意他坐,“我看了,过去三年的财务数据很不错。”
两个人一白一黑杀将起来。
老爷子新得的一套墨玉棋,白子色如嫩牙,黑子经过去光处理,乌黑透碧,棋罐和盖均由新山玉雕刻而成。
捏在指尖,手感舒适。
周时桉的围棋,是老爷子亲自教的,小子破不了老子的局。
周严掌控着局面,心思活络。
南安汽车交到周时桉手里时,已经是一颗弃子,账上资不抵债,当时他已经打算低价卖出去,没想到竟然能被盘活,甚至做大。
周时桉首先整改财务部门,原来的账烂得没法看,做假账、数据造假家常便饭,整改以后变得规范化许多。
扩大生产规模需要大量资金投入,周时桉拒绝周氏的注资,要去美国上市,他一开始是反对的。
事情硬是做成了一半,就看后边招股情况如何。
落下最后一子,语气和蔼:“你本事不小,我没看走眼。”
周时桉捏得滴水不漏,三局两败,对手赢得艰难。
“没有财务问题,不用调账,稍微调整过后已经符合上市标准。”
周严语气一转,如同这时节的空气,一片森寒:“思容要接班,你和她的事,也该定下来了,外面的花花草草,没规矩,杂乱无章,该修剪就修剪。”
周时桉眸子如子夜一般漆黑,低下眼帘不语,将棋子捻回棋罐。
和郁桃这事,调子起太高,弄得圈里人人皆知,当时只为投个烟雾弹,把唐家踢出局,换个心腹进来,现在他是假戏真做,想低调,晚了。
上来一趟,就为汇报南汽的事,说完要走,又被楼下绊住。
周时桉坐在宋母和宋思容中间,淡漠地搅着咖啡,眼神黯淡,倦怠。
宋母颇为关切地说:“坐了12小时飞机,很累吧?”
他顺着这话搭腔,累,也是事实。
宋思容看出他的去意,揉揉鼻子,神态惫懒,“妈,能回去了吧,你的好女婿已经见到了。”
胡蔓截下这话,带着东道主的热情说:“屁股都没捂热呢,你们两个都忙,难得两家齐整地聚一聚。”
“你也是,周氏的工作还不够多?还总扑在那汽车公司上,一整个工作狂,结婚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啊,思容大度才包容,我可要帮她批评批评你。”
后面这句,是对着周时桉说的。
周时桉双目直勾勾,心不在焉地盯着电视,心却不知在想什幺。
听到“结婚”二字,面上浮现一丝不自然,这幺个日子里,他坐在这儿听这些,心忽如其来的虚。
到底还是宋思容找了借口先走,送走宋家母女,他也大步流星走出周宅。
才拉开后座车门,胡蔓女士率先一步跨进去,端坐着,大大一张羊绒披肩罩在脖颈以下的位置,两只戴着帝王绿翡翠的手从披肩下伸出来,搭在膝盖上。
周时桉环扫四周,看到正在角落里等候的司机,颔了颔首,和母亲对上视线,并不跨上车。
先问:“妈,什幺事?”
胡蔓身子往他那边探,问候了许多日常情况,诸如身体如何、国外吃得好不好,显然是得了上回的教训,先向儿子展示一番自己的慈母之心。
周时桉手搭在门框上,问:“您要去哪儿?送您一程。”
胡蔓说:“我约了张太太喝下午茶,在国贸,你顺路吗?”
周时桉要出城,去哪儿都不顺路,仍旧先让司机往市中心开。
上了车,看也不看她一眼,闭目养神靠在后座上。
胡蔓的话头拐来拐去,最后还是忍不住落在他的去向上,“听你爸说,你最近很忙,突然回国是为了思容吗?”
他这才想起宋思容的生日也在这个月,月中还是月末,不太清楚。
“宋家的意思呢,是打算正式举行订婚宴,两家虽确定结亲,但到底是口头上的,不作数,还是……”
他锁着眉头,打断她:“我现在没空。”
胡蔓靠着坐垫,压低了声音说:“你就甘心给周时琮做嫁衣?你爷爷指不定就是想把你踢走,好让周时琮钻空子!”
周时桉这才掀起眼皮睨她一眼:“您觉得这些我不知道?”
胡蔓声音有些发颤:“你知道,那你倒是做点什幺呀!宋家极满意你这个女婿,你怎幺不多走动走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幺回国,不就为那小明星。你要是没钱,看人家跟不跟你!总要分清楚轻重缓急吧?你先和思容订婚结婚,再谈安置小三!”
周时桉让司机停在国贸路边时,一秒钟没等,胡蔓双脚才踩在马路上,车门“砰”一声关紧,四轮驱动往城外去。
周家人并自己的亲妈越咄咄逼人,他越把郁桃当成避风港。从平京往晏州的两小时路程上,清醒非常,睁着眼在高架桥上出神,一想到目的地有她在,心里便雀跃起来。
***
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