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六岁的女娃儿拿着随手捡来的树枝在地上画呀画的,一眼看上去童趣十足,但女娃儿的脸却皱成一团,像吃了极酸涩的柿子。
若非此处为一大宅深院的偏角,又是黑压压的夜晚榇着明晃晃的月光。若有宅院里管事的人经过此处一瞧,必会对这女娃儿所画所写的内容大吃一惊。
地上写着宅院里每一个人物的名字,从当家的老太爷、主母老太太、以及开枝散叶出来的各个宅院的儿孙,甚至从管事的婆子到小丫鬟,巨细靡遗,每个人连称呼带姓,彷若一张族谱。
「唉……我该怎么办才好……」杨思敏扔下手中的树枝,拖腮仰头望着如圆盘大的明月。那唉声叹气的模样哪有六岁女娃儿的模样。
杨思敏是在三日前想起前世记忆。
前世的她是一个正准备毕业的大学生,尽管心里抱着对前途茫茫的就业焦虑,但她天性乐观,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
但怎么好好的,突然张开眼睛就发现自己成了六岁娃儿。
刚想起前世记忆的她发了一场高烧,六岁娃儿与前世的记忆混成一团。那阵子晚上她不停的呓语,帮她看病的婆子还以为这人就要去了,连包裹尸身的草席都准备好了。
没想到才过了两日,杨思敏高烧顿退。散落成千万片的记忆重新凝聚,她再醒过来时,六岁的人格与前世大学生的她已经完美融合成一体。
原本杨思敏还担心被旁人看出什么不对劲,但这武林世家的深宅大院有多少事情要处理。旁人只听她的神情态度有微妙的变化,偶尔还会夹杂几句他们听不懂的话,也只当孩子的童言童语,或以为是那件事让这孩子发病后脑子不清,逢见她就叹气说声可怜。
因此,管事婆子今日也没有急着赶着杨思敏去干活,反而拿出体己的月钱商请厨房给她做一些补身子的饭食。
也不知是什么因果缘份,今生的个性和过去世的她十分相像。原本杨思敏刚醒来还担心要怎么扮演好今生的六岁小丫环的角色,现在的她倒是一点也不担心,反而庆幸自己终于可以把那件事探个究竟。
那件事就是和她一起到这个宅邸服务,却在一个月前突然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弟弟杨定一。
说来奇怪,在这个世界有多余的财力收通房、娶妾的多是世家大户,偏偏她这一生的亲生父亲只是个农家出生的穷苦读书人。从杨思敏对这个世界的了解,尽管这里的民风颇像过去重男轻女的古代,但多数贫苦人家不兴一夫多妻这套。
并非这些人家的男子不想,而是经济能力不允许这些男人这么做。毕竟家里多一张吃饭的嘴,还得有能力养得起,不然反被外人笑话。女生的家人在收不到足够的聘礼下,也不愿意随便把女儿出嫁。
然杨思敏的亲生父亲杨忠却不知在什么造化下,偏偏迎娶了一对貌美的双胞胎姊妹,还让这对姊妹各怀上一个孩子。一个就是姐姐杨思敏,另一个是差两岁的弟弟杨定一。
在生母两人是亲姐妹的情况下,杨思敏和杨定一虽然表面一个是嫡女,一个是庶子。但论起血缘关系,和真正的血脉相连的亲姐弟根本差不了多少。
杨忠虽是个读书人,却以不在乎功名为理由,虽然满口四书五经、之乎者也,偏偏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最多只能在识字率极低的农村唬人,真的要去科举考场和人一较高下根本做不到。于是他在农村开了一间小私塾,打着农村人家向往不已的让自家孩子能走向仕途大道的美名,教导孩子们读书识字,日子也勉强过得下去。
只是某日几个人牙子找上农村村民,期望招揽一些八岁左右的小娃儿去给大户人家当丫环小厮。原本这事是落不到当时还是五岁的杨思敏和三岁的杨定一身上,但其中一个人牙子开了三倍于一般行情的价格,不限年龄,但仅有符合资格之人才能被他看上。
偏偏那人牙子不说资格是什么,只是会像郎中一样帮孩子们把脉,并问家中长辈一些过往家人病史的情事。虽农村里有人觉得奇怪,但看在那价格开得极好,甚至人牙子还许诺只要他看上眼的孩子一定会去到好的人家,头五年也会回送十两的银子给家长,许多村民便赶紧把家中符合年龄的孩子往那人那边送。
天晓得对他们看天吃饭的农家光一年能多出十两银子的收入,再加上自家的农田,就已足够温饱,有人心思甚至飘到纳妾这件事。但也有清明人觉得这条件好到可疑,当下就赶紧把自家的孩子带走。
杨忠虽对自家的两个姊妹花十分的满意,甚至三人一起在榻上亲热的次数也有好几次,但有机会能再学那些风流才子多娶个佳人入户,他光想都觉得腹下一热,便以让姐弟两人去见见外面世界为由,硬是在姊妹花的哭声中把两个小娃儿丢去人牙子那边。
也不知是哪点符合人牙子口中的资格,原本只有杨定一要被带走,但当时的杨思敏坐在地上大哭大闹,说什么都不依。杨忠见到此景,也不管是否会被他人议论卖儿女求荣,只管跟人牙子放话要就一次两个带走,不然就都别想。
那人牙子虽然一开始不太愿意,但盯着杨思敏一会儿,倒是觉得多一个也无妨。
他本是一个江湖郎中,后来家中生变,急需银两花用,透过一些门路介绍才开始做人牙子。平常他多是做城镇上大户人家的买卖生意,这次的委托来得却有些蹊跷。对方似乎是知道他曾经习医,便开出只有习医之人才能辨别的目标条件,并要求他带来的人必须来自距离京城遥远的农村,最好签的是死契。不仅如此,对方还指定他在京城附近的城镇就把人交给他们,且不愿意透漏买家的资讯。但因为这次的佣金比以往任何经手的买卖都要好,他也就答应下来。
人牙子看着杨定一一脸茫然的黏在姐姐身旁,一双小手摸着姐姐的脸,好似在安慰杨思敏不要哭,便觉得杨定一年纪还这么小,多一个亲人去那边兴许比较好,且对方也没有说不能多带人过去。
但要签契约时,姐弟俩的母亲无论杨忠如何好说歹说都坚决不肯同意让人牙子签姐弟俩的死契,于是只好改签了活契。
只是那人牙子觑着那哭得梨花带泪的两个美少妇,又转头看着乐呵呵的杨忠,不禁内心暗暗摇头。虽常有人道人牙子做得是卖人子女的缺德生意,他也没少看过急着把自家孩子发卖的父母,但像杨忠这般贪得无餍的倒是没见过几个。
两姐弟虽然还不会写字,但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勉强认得几个字。人牙子转头去安抚两个孩子的母亲,答应只要孩子们去到好人家以后,一定会请求对方寻个认字的仆役教导姐弟俩如何写字,好在年节时可以寄几封家书回来。
两个母亲才终于点头,在两个懵懵懂懂的孩子跟着人牙子三步一回头地走出家门,只知道要离家好一段日子。两个母亲勉强挤出笑容,跟着走到农村的村口才被自家夫君拉回去。
那是姐弟俩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母亲。
虽然有人说五岁孩子能记得什么东西,但母亲们的那硬是挤出的灿烂笑容,仍到现在仍是刺痛了杨思敏的眼睛。她忍不住低声骂了自己的生父一声渣男,一边思考那人牙子讲的资格是什么。
说也奇怪,自从她和弟弟到了这个武林世家以后,在一开始的半年倒也过得还不错,虽然粗使丫环小厮的工作繁杂,但在两个人互相扶持下,倒也过得不错。
而那个人牙子也倒是遵守约定,他们两个也破例跟着负责在后院指导的管事嬷嬷学习如何习字。虽然还不能完整写出一封家书,认字倒不是什么很大的问题。
但在之后,前一个月起某日晚间杨定一莫名的被管家婆子叫走以后,杨思敏就没有见过自家弟弟。
虽然原本的六岁小女娃能做得事情不多,但也是个疼弟弟的,逢人就问有没有看到自家弟弟。
从一开始的焦急,到最后难过自责当时为何不跟上弟弟一起去。之后小女娃就突然倒下,发了高烧。
现在看来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因果关系,这苍天大概要叫她当一回身体变小了头脑还是一样的名侦探,把弟弟消失的真相给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