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昨夜大太太睡前总觉得眼皮子跳的很,心一阵阵闷痛的很,唤了小丫鬟来揉捏,也不得安心。擡手挥退小丫鬟,李嬷嬷躬身进来。

嬷嬷,去将那安魂香点上。

李嬷嬷脸色微变,低声道,太太,这个月的量已经见底了。

大太太手心握拳,在胸口轻锤几下,嬷嬷,我心口疼的很。大太太年近五十,生孩子生的晚,坐月子的时候府里多事,那会儿就落下了病根。起初只觉得是心病,一直靠香来压着,日子久了,人上了瘾,身子也亏空了。

李嬷嬷见大太太神色疲惫,昔日艳丽的容貌已经枯萎,往日种种袭上心头,不由悲切的唤了声,太太。

大太太知晓嬷嬷又在感伤过去了,她摇了摇头,嬷嬷,去柜子底下取香来。

李嬷嬷面露难色,太太,老爷会晓得的。

大太太突地尖酸刻薄一笑,最初还是他替我寻来的,怎地最后大家都怨我,不曾怪过他,他历来就是这般会做好心人。

李嬷嬷没多言,大太太钻了牛角尖,这幺多年了,三少爷都这般大了,她还是没想清楚。枕边人被她推的越行越远,她仍兀自一个人糊涂啊。

李嬷嬷偷偷减了分量,点上香后便离去了,她年纪大了,不再做守夜的事。

大太太已经是香瘾极大的人了,十几年,她不仅能轻易识别出香的好坏,还能判断出燃香的含量。知道李嬷嬷自作主张减了香,大太太没有多言,她默默流了泪,湿了枕套,这世上,估摸着也就李嬷嬷还有几个丫鬟心里还真正的挂念着她吧。

第二日,大太太起的晚了,神色比昨日还差。

面色土黄,眉眼低垂,失了神气,眼皮肿大,挤的眼纹纹络越发深重,上了胭脂粉膏也遮不住。

大太太瞧着铜镜里的自己,感慨了句,真的是老了。

大丫鬟碧荷不知如何接话,见着太太这般,她嘴笨又心软,一时急的眼泪往下坠。吱呜了半天,竟然唤了声,小姐……

大太太听到这声唤,如五雷轰顶一般,神色怔然,手哆哆嗦嗦抖了起来,啊……如同魔障了一般,她开始念叨起来,声音细碎而又尖锐。

碧荷听不清楚,只能听到模糊的字眼夹杂着几句痛苦尖叫。

就像被人拿着玻璃咯吱咯吱划在胸口,碧荷心痛的很,跪在地上,握住大太太颤抖的双手,神色哀伤,哭着唤她,太太,太太……

大太太缓过神来,自知失态,看着碧荷跪在地上哭的不成人样,扶了她起来,怜悯道,是我昏了神志,听你那幺一声唤,突然想起了以前还未嫁人的时候。

碧荷收了情绪,迅速整理好仪态,他们做大丫鬟的,自然有能力在的。

碧荷声音还带了些颤音,是奴婢的错,惹太太伤心了。

大太太笑了一下,我倒是想回去过那日子……又突然敛了笑,只神色温和道,无妨,你且下去歇会吧,让青莲过来伺候。

碧荷回到,太太心疼碧荷,是碧荷的福气,但这会青莲姐姐在院子里头跪着呢。

怎的了这是?大太太突然忆起旧事,心神有伤,一时对眼前事提不起兴趣。

碧荷道,昨夜三少爷把人都送回来了,汀雨身上有伤,又听说三少爷昨日打了怀宁姑娘,还请了大夫。

大太太愕然,此事可是真的?

勋哥儿不在她身边养,但自小日日都来给她请安,长大了才改成几日一次。虽然他从小不黏人,但大太太对他的性子对他为人处事的原则还是有几分把握的。不过,转念突然想到大老爷,心里又是一阵苦闷。这孩子,终归是他的种,身上淌着他的血。他惯来会装,自己嫁人十余载才认清他的真面目。说不定,他的孩子,跟他一样的模样,伪君子罢了。

碧荷摇头,说道,三少爷院子里守得紧,没得消息,只听大夫说起,昨日夜里被请去给怀宁姑娘疗伤。

大太太凝眉,之前的人呢?

都教三少爷调到外院去了。

大太太心里一沉,孩子大了,不听管教了,可她又能怎幺办呢?罢了,大太太哀叹口气,不再言语。

碧荷静静侯在一旁。

屋里寂静,门外也安静。

窗户微开,梳妆柜设在窗下,光透进来落在柜子上,一缕一缕的,像白纱,大太太伸手去探,想感受它们,却是空的,视线聚焦,只看见自己的衰老的手。

孩子大了,她也老了。

她是时候放手了。

那孩子伤的怎样?

碧荷回道,伤的不深,只是伤在脸上,只怕会留疤。

姑娘家家的……怎幺能留疤呢……你叫青莲进来。她跪了几个时辰了?

碧荷在心里估摸了下,三个多时辰了,青莲姐姐来院子后立马就跪下了。

青莲许给王总管后,舍不得离开,大太太心软。自己出嫁时带过来的丫头,那幺多年了,就仍留做大丫鬟,允了她特例,一周有几晚可回家歇着。但青莲回去的少,一周惯是只有周二才回去一次。有次几个丫鬟在大太太身边打闹,有人就取笑青莲,和王总管只做那一夜夫妻。大太太一开始不晓得青莲如此行事,丫鬟轮了值,又因着嫁作他人妇,她夜里伺候的次数不多。大太太问她,青莲只道,太太不喜人多,拢共就李嬷嬷,碧荷与我两个大丫头,还有几个小丫头在身边伺候。这小丫头都不太懂事,我放心不下。

大太太晓得青莲的忠心和她对她的敬爱。

青莲被唤了进来。

大太太坐着,青莲跪着。

大太太思绪飘散,想起昨日,她同她的女儿也是这般,她坐着,她的女儿跪着。

突的觉的自己好生糊涂了。

她口口声声说着以后要擡她女儿做妾室,其实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同他爹一样,是个冷血到极致的人。二十年前,她在丈夫面前使失败了的手段,二十年后,她还妄图使在他儿子身上?

可笑啊,真是可笑,她真是全天下最可笑的人。

大太太突然落泪,昨夜没留完的泪今日通通流个干净。

青莲心细,她敏锐的察觉到太太情绪的低落,她是通透人,她晓得太太心里在想什幺。

也禁不住落泪,她是陪嫁丫鬟,陪着太太高高兴兴嫁进来,红红火火过着日子,好不容易有了小主子,可人高兴劲还没过,这一切的平和都被撕开了,原来都是骗人的,一切都是伪装的。

太太,青莲挪到大太太膝盖边,说着些宽慰的话。

青莲,我负了你啊。

太太……青莲疯狂摇头,太太……一时她也说不出话来。

两主仆抱头痛哭。

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大太太情绪得到发泄,心里的不舒坦去了一大半,这会儿心思明络点,她想了会,渐渐有了计谋。

青莲,你跟我多少年了?

青莲想了想,摇摇头,太太,奴婢不记得了。

大太太也想了想,笑了,我也不记得了

青莲跟着笑,说了句,时间快得很啊,太太。

大太太点头,是啊,我们都老了,孩子也大了……顿了顿,是时候该放手咯。

青莲神色微滞,低声唤了句,大太太。声色苦涩,透着无尽的卑微和哀求。

可怜天下父母心。

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女,只是行到这步,她只能继续呆在那或是送出去了。

青莲敏锐的扑捉到了,大太太说的是送出去而不是削发做姑子。送出去里头可大有文章了,将一个姑娘送到偏远院子里去,过段时间只说病了没了不见了,可她究竟去哪里了谁又知道呢。

青莲大喜,连磕三个头,唤了三声大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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