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陆霄正在哪里继续他光辉璀璨的人生,起码放假是件普天同庆的大好事。
夏棠回到房间后就开始收拾行李,她的暑假照例回老家过。要带的除了衣服书本,还有给外婆的礼物,以及妈妈塞给她路上吃的零食和口粮。
于是第二天早上,她大包小包地地站在厨房跟大家打招呼道别。
爸爸请了半天假,送她出发去车站。
临行前,夏棠站在院子里擡头看了看,头顶如云的暴马丁香花散发出清苦的香气,越过如瀑垂落的花枝,二楼阳台的门一如既往紧闭。
是真的不在啊。
她想,收回视线,又跟大家挥了挥手说再见。
一个小时后,她已经顺利坐在回家的火车上。
昨天城里下过雨,到今天已经放晴,轨道穿过郊区,天空的颜色明净如洗,农田和山丘是大片的绿色,一派澄澈。
夏棠坐在座位上,两只耳朵都塞着耳机,坐在摇摇晃晃的绿皮火车里,心里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说明她终于度过了这多灾多难的一个学期,即将迎来一个清清静静的暑假。
夏棠颠簸到傍晚才下车,二舅开着小货车在车站接她,一起来的还有和她同在高二的表哥李然,在夏天里晒得又黑又瘦高,远远就能看见他在人堆里咧开的一排亮白的牙齿。
跟又发福了的二舅站在一起,就像动画片里的没头脑和不高兴。
不过本来应该不高兴的那个表情也挺开心就是。
二舅开着面包车,载上夏棠和她的行李,从火车站回家。路上李然喋喋不休,事无巨细地跟她介绍了这一学期里镇上又有什幺新变化,并顺手撕开她路上没吃完的零食,边说边嘎吱嘎吱嚼得起劲。
每年假期,夏棠都会回到外婆家过。
面包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镇小路上颠簸得像条海浪里的船,路两边都是深绿色的农田,山峦在远处起伏。
直到终于开进镇上,经过舅舅开在镇口的小卖部,拐过街角就能看见立在那里的三层小楼,前年刚刚建起来,红屋顶和白瓷砖的颜色还很鲜亮。
这点工夫里,李然又拆开了一条巧克力棒,吃完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问她这种零食还有没有别的。
夏棠都没注意巧克力棒是什幺时候被塞进书包的,眼睛瞥见满是外文字母的包装袋,想起的是陆霄把这东西随手丢到她面前的模样。
“纪念品。”他说。
他很少吃零食,但总是喜欢买,还有那一冰箱的冰激凌,到最后果然还是没动多少。
“没了。”夏棠坐在后排,托着腮说,“你吃的就是最后一块。”
不存在下一块了。
白源镇是个偏僻的小镇,陈旧低矮的小楼密密挨在一起,灰扑扑的水泥路蛛网一样交错,河水从镇边经过,这里长大的孩子几乎都会游泳。
现在是开饭时间,小孩在狭窄的街道上跑来跑去,家家户户都飘出食物的香气。
下车后夏棠见到外婆,老太太还是一样小小的个子,套着围裙,拿着锅铲,风风火火从厨房里出来看了看她,又接着跑回去看着锅。
夏棠在客厅打开行李箱,取出带来的礼物。
肩颈按摩椅、营养品、钙片,还有一罐茶叶。
剩下的只有她自己的衣服、书和课本。
李然帮她把行李扛到楼上房间。
房子本来就很新,卧室又被重新打扫过一边,四角擦得一尘不染,云朵图案的新床单整洁地铺在床上。
夏棠打开窗户,靠在窗台边向外看,天色黯淡,低矮的屋顶鳞次栉比地连成一片,处处充满着夜幕即将降临的气息,对面人家的电视机里正在放新闻联播,两个小朋友蹲在街边玩弹珠,还有一只野猫踮着脚从水渠边走过。
空气里都是炊烟的味道。
风吹起头发,让人觉得过去的一学期乱七八糟的一堆事就像做了个梦。
果然还是回家好。她想。
晚上一家人聚在桌边吃饭。
李然比她大一岁,在镇上中学读书,留级过一年,所以还是和她同届,成绩和食量成反比,舅舅对他恨铁不成钢,但在多年的磨砺里早已经想开,叫他能上学上学,不能上学就回来继承家里的杂货铺。
老太太倒是很时髦,今年买了个老年人专用的智能手机,迷上了戴着老花镜看老年保健科普文章,并乐此不疲地跟他们科普,顺带着学会了好几种新菜谱。
饭后舅舅开着小货车回到自家在镇口的杂货铺。
夏棠跟他们俩道完别,研究了一会按摩仪的说明书,又花了半小时教会外婆怎幺用。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在放家庭肥皂剧,夏棠一天舟车劳顿,难得按照老年人的作息早早回房间洗澡睡觉。
新枕套上有股暖洋洋的香气。
夏棠睡在崭新的床铺上,却忽然不太睡得着。
外面的街上很安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远远的犬吠,有时可以听见自行车和电动车从楼下经过。
她翻来覆去一阵,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百无聊赖地往下翻,班上有女生晒出了自己收拾行李的照片,在一干名牌衣服鞋包里夹着自己的自拍照,配文是期待明天加一个笑脸。
夏棠想起来明天就是学校组织的夏令营启程的日子。
不是免费活动,所以当然和她没什幺关系。最后问卷调查定下来的地点在法国,学校包了一架飞机直飞,为期七天。
虽然他们班在年级算得上末流吊车尾,但仍然不缺富家子弟。
她又把手机放下,翻身望着窗户里透出的月光。
白天来不及想的事,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临走之前,管家告诉她,不用担心学校的事,无论陆霄在还是不在,陆家都会保证她的学费直到安稳毕业。
管家会这幺说,证明那家伙多半的确不会再回来了。
他要走当然是迟早的事。
只不过实际到来比预计中还要更突然,轻飘飘的,缺乏实感。
按照他往日的风格,不该这幺安静,应该更轰轰烈烈……比如办场大型送别会,全校同学夹道欢送,女生含泪咬着手帕依依不舍,卫川生和林清让和他用拳头互锤胸口,诸如此类。
夏棠自己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到。
把脸埋进枕头里,又想起被她收在贴身口袋里的花朵项链,还没来得及还给他。
只能以后找机会让人代交了。
胡思乱想着,到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夏棠是被李然大嗓门的嚷嚷声给吵起来的。
假期开始,她本来是打算要睡个天昏地暗。
但是睡到一半,窗外飘来飘来他卖力的喊声,穿透玻璃,一声声魔音灌耳。
“夏棠!——夏棠!——快醒醒——你同学来了!——”
同学个鬼。
夏棠没办法地爬起来,顶着睡得乱蓬蓬的头发,亲自到窗边叫他闭嘴。
她推开玻璃窗,外面无遮挡的阳光明晃晃地刺眼。
楼下正停着辆和破旧街道格格不入的黑色商务车,李然咧出一排大白牙,站在车边兴高采烈地朝她招手。
车门边倚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深色衬衫,高个腿长,带着宽幅墨镜,半截流畅分明的下颌在日光下白得反光,正仰头看过来。
话语忽然都停在喉咙里。
昨晚才觉得这辈子可能就老死不相往来的人,现在正站在她家楼下。
陆霄单手插兜靠在车门边,摘下墨镜,露出凛冽的眉眼,对上她的视线,一脸理所当然地朝她翘起唇角。
把他放在这条街上,就像P上去似的。
夏棠站在窗边怔住,心里缓缓浮现出一个大字:
靠。
她决定收回昨天晚上的想法。
这个人果然就应该轻飘飘消失掉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