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驰骋在广阔的猎场上,勾践立身站在车前,举起长臂,缓缓地撑开了手中的半圆长弓——
颠簸之中,箭矢却笔直地射了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轨迹。随着一阵急转,车前的男人握紧了缰绳,单脚踏在倾斜的车辕之上。
“阿南,把车。”他转头对随从示意,随即便跳下了去。马匹嘶鸣,那个叫阿南的年轻随从半个身子趴
在车头,才好歹把车平衡住了。
我坐在宽大臃肿的衣袍堆叠之中,手足无措地撑着车门四下张望他的去处。他一身玄黑,像猎豹一般敏捷轻巧地奔跑到了树林深处。
我转头看向那个累得大口喘气的随从:“你叫阿南?”
那随从艰难地点了点头。他和勾践一般年纪,梳着越人式样的辫子,看样子是从小就跟着勾践。
我问他:“你从几岁开始跟着大王?”
“从记事起……阿九——不——越王还在会稽时就跟着他。”
我看他丝毫不怕我,便故作威严起来:“你可知道我是谁?”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却发现马车因为多了一个我而重得不像往常那样轻易把住,只得先回我话:“当然!大王这几日总是说起你。”
“说起我?”
“是啊,他说,夫人如何如何貌美,比他在楚国十年见过的女子都要美。可是他又叹气,说可惜美人易怒……”
美人易怒?他没有……想过要杀我吗?
“他还说什幺?”
“阿九——啊不——越王还说,说……”
他爬坐起来,马车却又失去了平衡。我惊叫一声,仰倒在车里。阳光直直地照在脸上,我睁不开眼。晕眩之中,我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气息。
勾践单手撑住了几乎要倾倒的马车,轻巧地跳了上来。车上又一次恢复了平衡。
“大王,你可回来了!你不知道她——她有多重!”
“少说话。把这只也装进去。”
他顺手将手里的兔子扔给阿南,随即躺了下来,与我一起肩并着肩躺在车里。他伸出一只手来枕着头,不言不语。
我知道他在看我。
马车缓缓地前进,他躺在我身边,让我浑身不自在——他是一块炭吗?怎幺浑身都是热气?
我不敢悄悄看他。
“刚刚阿南和你说什幺了?”
“他……”我想到他说的那几个字,又硬生生把话吞了下去,“他没说什幺。”
他似乎舒了一口气,转而又说:“他没说什幺奇怪的话吧?”
奇怪的话?
见我没有回答,他又闭上眼,又恢复了那副冷漠的样子,装作是在睡觉。可是马车这幺颠簸,怎幺睡得着?
我猜他现在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我。
阿南在车头唱起歌来,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我听不懂他在唱什幺,但我知道他现在很高兴,似乎是在为越王高兴,又似乎是在为秋猎高兴。
“阿镜,”勾践突然说道,“刚才幸亏有你。”
我转过头去看他,他的眼眸里似乎没有冒着令人害怕的寒气了,忽明忽暗:“上将军辅佐父王多年,我在楚国时,是他殚精竭虑为国效力。我没有理由与他作对。”
我应了一声。君王之苦,我怎幺能不懂呢?
在狭小的马车里,他似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地方,语气温柔而克制:“我在楚国太久,都说我和楚昭王一眼暴戾无常。阿镜,你也这样想吗?”
我没有做声,只是默默地摸到他那只被我伤了的手。他戴着手套,似乎是伤还未全好的样子。
“如果真是残暴,那伤了这只手的我,现在岂不是已经沦为阶下囚了。”
此话一出,我便沉默了。你怎幺可以对杀父仇人心生怜悯?
不义之王,不义之君。
他轻柔握住我的手,就像伍相抚摸佩剑上的宝石那样抚摸着我的手。我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生怕他发现我手上的茧。他应当是以为我还害怕他,温柔哄我道:“夫人别怕,我不会像那天一样了。”
小心翼翼。
勾践,你可知——
可知两年以来,无论寒暑,姑苏宫门外都站着一个着越人衣袍的宫人,每日都会问我,夫差,你还记不记得先王是谁杀死的?
可知吴越世仇,不容有情。那一年你父亲病重,你在雪夜急着要赶回会稽,我的父亲却连夜练兵,要急着讨伐越国?
可知真正的秦国公主早已自刎,要是有一天真相败露,秦越之交,凶多吉少?
我看着你,我很怕你红色的瞳仁里,藏的不是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