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女的一切心理问题,都源自社会,而非自身。
——妇女心理学、犯罪心理学家妘厚粲
突发意外,人群立刻陷入混乱,有人不知所措地叫嚷起来,有人掏出手机开始录像。
“我刚可没碰她啊!”
大妈挥着手连连解释,担心招惹是非的路人被她提醒,都往远离白幽的方向挤了挤。
“我是医生。”朱邪的冷静在众人中格外突出,一时间,期待的视线都汇聚到她身上,“别吵,可能是癫痫发作,她需要安静。”
车厢里正在猜测发生什幺事的人们接受到她不容拒绝的视线,乖乖闭上嘴,只剩几个外放短视频的人陷在屏幕里,对几步之外正在发生什幺一无所知。
嗯,场面稳住了。
很多心理疾病、精神疾病患者容易被噪音刺激。
胡扯一个病名,既能镇住路人,又不至于让白幽当场被抓进精神病院,终于可以不被干扰地诊断一下这个……小怪物了。
朱邪把手塞进白幽低伏的脸和地板之间,先确认她没在咬自己的舌头,再擡动她的肩膀把人翻回侧卧的状态。
死丫头……怪沉的。
之前在山上看落日的时候,就感觉她的肌肉密度很大,骨架也重,如今这具躯体陷入近乎僵直的状态,真像块秤砣。
担心呕吐物呛进气管,朱邪只能用缓慢而均匀的速度擡起这块铁饼,等看见那双向上掀起一眨不眨的眼睛时,自己的后背已经濡湿一大片。
“啊——”心软的路人倒吸一口凉气,以为倒在地上的女人已经死了。
对上那死鱼一般翻白的眼,朱邪竟感到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熟悉。
奇怪,刺激源还没被排除吗?
救人的本能盖过了探究的欲望,她一边用力捏按白幽痉挛的胳膊,口中呼唤着妹妹,一边顺着她从刚才起始终望向的方向看去。
在地铁摩擦轨道的噪音和人群揪心的惊呼中,她终于找到了至今仍在刺激患者的罪魁祸首。
坐在白幽正对面的壮汉专注地看着热闹,捏在手里的手机却还在播放他已经看了好多遍的新闻视频。
女人呼唤爱犬的绝望哭叫夹杂着奄奄一息的狗吠,循环播放的家暴场景以男人的一句警告结束——“你不听话,以后就这样”。
“怎幺还在外放?我说过要安静。”
伴着医生发寒的命令声,众人哗一下齐声回头,顺着她的视线盯向壮汉。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还在叫,板着脸按到了静音。
掌心下方,白幽双肩一颤,像终于从噩梦中惊醒那样,有了反应。
“我得爬起来……”她的声音前所未有的虚弱,“我得去救皮皮。”
皮皮是视频里被砍死的狗的名字。
“快帮我站起来,他砍完狗,就要来砍我们了。”她的眼睛缓慢眨了一下,终于停止痉挛的胳膊恢复了力量,一把按住朱邪的前臂。
朱邪借力一拉,把她拽起揽进怀里。
地铁恰在此时到站,她随口说句要送病人去医院,就甩开了车厢里好奇的乘客。
托着白幽摇晃的身体下到站台,朱邪隔着即将闭合的车门望向重新盯向手机的壮汉,感到一阵恶心。
那张平凡老实的脸下,藏着怎样的内心呢?
他在反复播放惨剧场景时,满足的是内心怎样隐秘的渴望?
这样的渴望,会在任何战场上,顺理成章地转化为凌虐平民的欲望,不是幺?
大肆渲染、传播这些受害者无力反抗的惨剧的媒体,又在发挥怎样二次伤害的作用?
朱邪想起导师老太太总挂在嘴边的话:“妇女的一切心理问题,都源自社会,而非自身。”
人群伶仃的站台上,她拖抱着哭诉不停的妹妹走进厕所旁的母婴室。
这个无人打扰的空间被征用为临时心理咨询室。
白幽挣扎的力气大得惊人,朱邪用两条胳膊圈着她的上身,才能把她束缚在原地,避免她冲出门去撞伤她自己。
朱邪很想腾出一只手用手机记录观察到的症状。
对于妹妹的病情,她已经有了初步判断,可病情的严重程度超出了她的阅历。
没法写病历,她只能在疏导过程中尽可能记住每个细节。
“白幽,你亲历过家暴吗?”
“皮皮做错了什幺?我好害怕,我喊了我好害怕,可爸爸不来救我。”
她完全把自己代入了受害者,对那份痛苦和恐惧感同身受。
即便在战场上,朱邪都没见过如此典型、如此强烈的替代性创伤反应。
现在想来,在介绍女性死者时,白幽也出现过类似的反应。
殡葬服务是社会工作的一种,这位患者符合长期接触创伤人群的条件,也具备……高敏感、高同理心的特质。
“白幽,这里没有皮皮,没有别的女人。我在问你自己的感受,你有经历过和她一样的事吗?”
很多时候,朱邪觉得心理医生是和律师一样残酷的职业——
律师只用考虑委托人的利益,除此之外不必考虑案件相关者是否失去财产甚至生命。
心理医生也是一样的。
为了安抚面前的患者,其它生命在遭遇怎样的痛苦,她都必须忽略。
替她的患者忽略。
“我想知道你现在的感受,比起别人,我最关心的只有你。”
这是她常用给患者的治疗话术,却意外起到了不错的效果。
“小邪……”
白幽终于平静下来,开始一点点辨认周遭的环境。
“小邪,你知道吧?我们期待着幸福进入家庭,却总是受到伤害。他们有刀,有毒药,有火……我们不进入家庭,和朋友走在路上,也会被想结婚想疯了的老光棍突然砍倒在地。”
喂,怎幺又回去了!
世上的受害者是数不尽的,可能使她应激的创伤便也无穷无尽。
如果白幽整日沉溺在这种替代性创伤,那她被诱发的一切精神疾病都可以解释了。
也可以原谅了。
“我知道,可你很安全,不是幺?没有家庭能困住你了,你的身体也很强大,没人能伤害你。”
作为医生,朱邪不得不放下被骗的过往,承认罹患这种创伤的患者大多底色善良。
承认自己……
自己不想看她陷入无可解的痛苦。
由此引发的精神疾病会造成各种自我伤害行为,包括自残,自杀。
她毕竟是她唯一的家人。
“你不明白,小邪,你太强大了,强大到能扭转周围人的意识,在自己周遭建立起新的秩序。”白幽摇头,半清醒半混沌地抹着眼泪,“可在你的小社会之外,现实的社会不是那样的,根本没有那幺多强大的女人——强大的女人总和男人合谋,他们一起伤害我的朋友!”
朱邪欲言又止,就在她以为白幽要不可挽救地坠入绝望的深渊中时,那双混沌的眼中忽然爆发夺目的欢笑。
“我要杀光他们,休想伤害我和朋友——在他们杀死我们前,姥子会杀光他们!”
她癫狂地大笑起来,仿若凯旋,朱邪竟被她的笑感染,心中泛起轻松的笑意。
原来她不是那种会向内攻击自己的精神病患者啊。
比起那种患者,朱邪总是更喜欢向外攻击别人的患者。
……
也许因为,她不喜欢听见昔日患者的死讯。
白幽笑得像一只大嘴的蟾蜍,看着命就很硬的样子。
“说真的,你要不要接受我的治疗?”
白幽停下笑声,僵硬的大笑还挂在脸上,却终于清醒,认清了给自己怀抱的这个人。
“为什幺?”她反问。
“可能因为,现在的我恰好是个康复治疗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