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昏黄,暖阁旖旎。
缃黄色的罗帐内,薛棠坐在席上,对着矮桌上的铜镜梳发,一旁的熏炉升起袅袅烟雾,香气四溢。
文疏林的手臂支着头,慵懒地斜躺在她身侧,如墨的发散落下来,与她凌乱的衣纱交叠。他闲适地望着她梳发,松垮的衣袍里,清瘦而又结实的体魄若隐若现,气氛更显绮靡。
他自然地搂着她的腰,修长的手不安分地探入衣纱中,温热的掌心从她的腰间轻缓地向上游走,正当他的欲火又被勾起来的时候,薛棠忽地开口:
“花要半开,酒要半醉。你最好摆正你的位置,以你现在的资历与官职怕是镇不住你的锋芒,若想高升,单靠才气可不够,”
文疏林的动作一停,唇畔扬起一抹意味悠长的笑,“你在担心我?”
“我只是提醒你,若是日后出了事,我不会保你。”
她的话毫无温度,透着警告之意,眉眼间流露出的清冷疏离与方才欢爱时的妩媚大相径庭。
薛棠对他,没有任何感情。
这一点,文疏林心知肚明。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闯进她的身体,却无法打开她的心房。他不甘心与她仅仅是床笫之欢,可又无可奈何。
两年幽会,他只是个供她排解寂寞的工具,亦或是,一个替身。
文疏林收回了手,自嘲一笑,“我自知,我比不过他。”
闻言,薛棠晃了神,目光不禁落在了香炉升起的袅袅青烟上,清冽的梅香飘荡心头,缭绕不散。
她放下梳子,语调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他为人谦逊,既不招摇,又不张扬,背后又有世族撑着,而你有什幺?你什幺都没有,太过张扬,只会招惹他人嫉妒眼红,凡事皆有度,人心惟危,道心惟微。”
说话间,文疏林穿好了衣衫。他起身一掀罗帐,敷衍地回应了句,“公主的话,臣记住了。”
薛棠眉头紧锁。
文疏林背对着她,神色复杂。
每每提及那人时,她的眼睛总是亮亮的,泛着温柔的光,格外刺眼。
他想要刻意忽视,却怎幺也做不到,那抹不属于他的柔情像是根刺似的,深深扎在他的心里,即便拔出来了,窟窿也仍然存在。
文疏林佯装满不在乎,转过身,悠然一笑,“冯大人一心为国为民,高风亮节,臣自愧不如,臣只是个无权无势的俗人,只想潇洒地活着,逍遥一生,若因此遭人嫉妒,惹来是非,甚至搭上性命,那也是臣的命,不过请公主放心,臣决不会连累公主,给公主带来麻烦。”
薛棠默不作声。
隔着半透的帘,文疏林看不清她的神情。
须臾,平静而又冷漠的声音传来,“既然如此,当初,我就不该帮你。”
回忆浮上脑海,文疏林失了神。
他寒窗苦读十余载,殿试以一甲第三名进士及第,考中探花,扬眉吐气。
殿试放榜后,礼部举办琼林宴来为进士们庆祝,薛棠在侍女的环绕下,款款步入琼林苑,端庄优雅,雍容华贵,一时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文疏林也不例外,不过相比他人的恭谨露怯,他格外从容,得天独厚的好皮相衬得他更为出众,如春和景明般美好,令人赏心悦目。
薛棠不禁驻足看去,目光交织的一瞬间,她恍然怔住了。
对于她的失神,文疏林没有感到意外,许多女子都曾被他俊逸的风姿所折服,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对他芳心暗许,烟花巷陌的花魁头牌邀他做入幕之宾。他本就春风得意,志骄气盈,公主这一顾,让他的心境更为疏朗开阔。他坦荡地迎上她的目光,并回应了一个温情款款的笑容。
恰逢琴师拨弦转调,暧昧的气氛被灵动悠扬的琴声烘托得恰到好处。
正当他暗叹俘获公主的心竟是这般轻而易举时,薛棠的转变出乎他意料——她蹙了蹙眉头,神情变得漠然,下颌扬起,目光透着高高在上的疏离冰冷。
反感之意,显而易见。
她傲然离去,文疏林的笑容滞住了,周遭那些奉承他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只觉得耳鸣发胀,脸颊滚烫。这样的窘迫,似曾相识,过去不堪的画面浮现眼前——那是他最落魄的时候,穷困潦倒,捉襟见肘,他想用自己的墨迹来换饱腹的馒头粥菜,没想到遭店家百般嫌弃,说他的破字烂画连烧火的柴禾都比不上。
吃了瘪,他的心情大跌谷底,意兴阑珊,却还要强颜欢笑地和众人推杯换盏,他心里郁堵,五味杂陈,一个恍惚,竟碰翻了桌上的酒壶,洒出来的酒水湿了他一身,十分狼狈。
他更加郁烦了,随意换了身青衫,直至宴会结束,仍是心情低落。就在他欲要离宫之际,忽地被人叫住。
“文公子。”
他转头看去,顿感讶异,唤他之人竟是公主的贴身侍女。
符采深意道:“公主有请。”
回想起薛棠不悦的神情,文疏林仍感惶窘,对于莫名其妙的邀请,他一头雾水,正要开口询问时,符采已经迈步前行了。他只得茫然地跟着走,小心翼翼地绕开巡卫,穿过晦暗的幽径,来到玉露池。
只见薛棠寸缕未着,正闲适地沐浴在泉水中等他。
他不禁想到了那句诗: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在这里,他经历了人生的第一次情爱,尝到了鱼水之欢的快乐。
一切自然而然,径行直遂。
在她的帮助下,他深谙皇帝喜好,提前知晓朝中形势变化,并顺利成为宰相谢雍的学生。
同时,他也明白了公主态度大变的原因——冯鉴青,那个她念念不忘的心上人。
两人年龄相仿,身形背影近乎一模一样,若穿着相似的衣衫,很容易被人认错。不过两人只是外形相像,气质却截然不同。
世人皆说冯鉴青似雨中青莲,亭亭净植,清雅绝尘,生来宽仁谦善的性子,赋予他慈悲圣洁的神性,更添和净秀美;而文疏林似月下白鹤,孤光自照,骄矜倨傲,恰逢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落拓不羁,优越的皮相与含情的眉眼相辅相成,尽显风流韵致,潇洒疏狂。
两人各具风姿,不分高下。不过,相较于无权无势,寒门出身的文疏林,世家大族出身的冯鉴青更有名望。
出身始终是他的一个心结,这是无法改变的。他本就低冯鉴青一等,又被当成他的替身,心有不甘,忿忿不平。尤其是当他得知冯鉴青拒绝了公主的爱意,心中更是愤懑,如果换作是他,他绝不会为了仕途而抛弃心上人,甚至会带她私奔……
大不韪的念头一冒出来,他诧异不已,更令他匪夷所思的是,这样的想法并非出自道德礼义,而是源于一种无法言喻的怜悯。
他极力去克制这份“怜悯”,可越是压抑,便越是强烈。
他沮丧极了,不甘心与她只是床笫之欢并非权欲熏心,图谋更多私利,而是……
他动心了。
当他意识到这份情感时,已是覆水难收。
文疏林常常疑惑,她真的喜欢冯鉴青吗?若心有所属,怎会与其他男子私相授受,翻云覆雨,甚至享受其中?
他只能借此来慰籍:或许她是喜欢自己的,只是尚未觉察,总有一天,她会意识到的。
可靠近烈火,怎会感受不到温暖?爱与不爱,太明显了。
他看不透她。
正如现在她在帘后,缃黄色的罗帐映着朦胧的侧影,模糊的神态若即若离,宛似雾里看花。
文疏林怅然失笑,转身离去。
薛棠擡眸侧首,像是凝视渐行渐远的背影,又似失了神。
夜色深沉,月光晦暗,宫阙殿宇仿佛笼罩在幽蓝色的绸缎下,肃寂而又压抑。
文疏林行至宫外,这里地处空旷,没有高墙遮挡,月色一览无遗。他仰起头,轻轻地擡手,似触碰流泻的月光,可却空空如也,指尖乏倦地轻拂。
他一身绿官服,玉腰带,幞头微斜,一阵清风吹过,扬起衣袂飘飘,尽显侧帽风流之韵致。
这一幕恰好被从郊外归来的沈宗知看到,一眼便认了出来。
两人虽素不相识,没有交集,但沈宗知曾在一次宴会上远远见过他一面,相貌出众,风度翩翩,令人过目难忘。
文疏林落寞地垂下手,小厮牵过马绳,他正要上马时,与不远处的人四目相对。那高大的身影颇有几分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想了想,眉目间的忧郁骤然消散,唇角衔起一抹玩味的笑,“驸马爷?”
突然的探问让沈宗知微微一怔。
坊间传闻他与公主不和,他不知其详,只觉两人相识甚少,谣言多半是穿凿附会,人云亦云。
他犹豫片刻,上前打个照面。
“文公子。”沈宗知拱手作揖,彬彬有礼。
确认了他的身份,文疏林没有还礼,甚至懒得打官腔敷衍应付,只是斜睨打量他几眼,旋即似笑非笑地摇摇头,眉眼中流露的自信更加坦然耀眼。
沈宗知诧异于他轻慢的态度,愣怔间,他已经跃上了银鞍白马,留下一抹疏懒的笑意便纵马离开了,衣袂飘荡,恣意潇洒的身影消失在远方。
沈宗知呆立原地,拱着的手还停在半空。
真是无礼!
他恍然回神,愤然甩袖,浑然不觉余留在空气中的、熟悉的淡淡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