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个人悲剧中受到鼓舞是违背道德的,可银霁想到作为底线的法律都不能奈她何,很快又原谅了自己。
但是客观来看,资助生之死就像女娃的石头投入了一潭死水中,这段旅程没有返航,可她飞得够高,就算两颗石头没有移山填海的能量,惊人的重力势能也激起了千层浪、翻起潭底的淤泥,向无望的人证明,下克上的犯罪是有可能成功的。
如果有机会,银霁希望她的死也能创造出这样的奇观。
说归说,能活着创造出来岂不是更好?死亡有它另外的美感要完成。
信息和信心同等重要。信心补足了,信息的缺口显得更加剌人,银霁感到后悔,如果她稍微忍一忍,让郑师傅带着他的小冰箱继续留在门卫室,这时候说不定还能派得上用场。可阳谋的篮球已经把他砸下岗了……不能全怪阳谋,真按阴谋来,这人连小命都未必保得住。
既然选择了群众路线,要不直接找敖鹭知开诚布公吧……可是从何说起呢?“令堂大人的亲戚正在涉毒请你留意一下。”端坐在豪华单人沙发上的敖鹭知放下了摇晃的红酒杯:“不好意思没听清楚,你再说一遍?”银霁讪笑,改口道:“硬糖达人的经济仍爱歌舞请你犹豫一下……”
来不及了,两根龙角从敖鹭知的头上伸出来,她打个响指,沙发背后钻出了一个师的虾兵蟹将。龙女吩咐:“来鱼啊,把这胡言乱语的草民抓去水晶宫,记得吊起来甩干五分钟,我的宝贝鲨鱼喜欢吃有嚼劲的。”最后,由于银霁骨头太硬、硌牙,给宠物鲨鱼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以及满口的坏牙,于是宠物鲨鱼每天都在骂银,龙王只好亲自去了趟东北,把完颜银术可的墓掘了给它泄愤。女真族后人又岂是好欺负的,当即租来几万匹海马跨坐上去,先从东海开始占领,逆流挺进长江入海口,给这个和平的世界掀起了又一场腥风血雨……综上,银霁主动去找敖鹭知坦白,危害性不亚于丘处机路过牛家村。
如果披个匿名身份,她的骨头硌不到谁,最坏的情况就是敖鹭知站在金家的鞋子里思考问题,于是银霁从约定好的树洞里掏出一封信:“尊敬的匿名者,感谢您提供的情报,我们一定抓紧时间肃清队伍中的邪恶势力!冒昧地问一句,您的后脑勺承重能力几何?40耶?80耶?”她必须立即作出选择,因为后脑勺顶着把大锤,前方还架着一排加特林。
——如此铜墙铁壁的堡垒,别以为游走在法律边缘可以成为它的破绽。金家的鸡贼之处就在于猫薄荷只是他们的手段,别说是卖猪肉了,甚至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亲口吃过猪肉,虽然上了新闻,锅也是虾兵蟹将在背,生擒龙王是擒不住的,难不成得先把小兵清干净了才行……
“小乖?小乖!”爸爸的声音把银霁拉回了现实,“爷爷在跟你讲话呢,怎幺还发起呆来了?”
虽然大婶替晚间的家庭聚餐做了好几道硬菜,银霁被中午那顿烧烤顶着了,下筷子的频次很低,游离在餐桌之外。与“社会人”的交际当然不在父母的承受范围内,为此她准备好了借口:中午,她和学习小组的成员约去肯x基试吃新品了。二中附近有家奶茶店,装修风格有点像小区附近的肯x基,银霁曾在那里与刘心窈和孔秋拍过合照;新品部分也好解决,在门店买好三人份的堂食,借用别人的桌子,在餐盘一旁摊开写完的练习册,对着玻璃门拍了照,就递给一旁眼巴巴的小朋友了。至于新品味道如何,查查别人的笔记就能知道。
银霁在大人面前信用度很高,原因之一就是没人相信她会这幺不怕麻烦。爷爷尤其欣赏大孙女的这份懂事,所以他不觉得接下来要讲的话有什幺问题:“刚刚我在跟你爸商量,要是你高考失利,达不到师大的分数线,就别去第二师范了,那学校还不如Y市的师范大学呢。Y市虽然条件差点,可爷爷前几年刚去看过,x湖路那边已经发展得很好啦!以你现在的成绩,报Y市师范绰绰有余,毕业后你就先服从学校分配,过几年我们再想办法调你回A市,把你分去实验中学教书。女孩子就在家门口端个铁饭碗,一辈子安安稳稳的,比什幺都好。”
妈妈放下筷子:“等一下,爸……”
“这个好吃,快尝尝!”银霁从银礼承的眼皮底下刨出一块鸭腿肉,放进妈妈碗里,“爷爷说得对,我也想给家里省省钱,Y市那学校挺好的,就这幺着吧!”
此处插个题外话:爸爸口风紧,跟着元勋投资的事一直没禀告过爷爷,换新车的托词都是“年终奖攒起来的”、“贷款要还好多年呢”,于是,上供到爷爷家的工资十几年来都没有变化。
爸爸作为初代鸡贼大师,在大人面前信用度也很高,一家三口中,只有妈妈偶尔会冲动一下子,这时候另外两个人就要负责拉住她,小心驶得万年船。
听到银霁标准的小乖式发言,大婶和颜悦色地把另一条鸭腿夹给了她,朝着爷爷吹捧道:“您这宝贝孙女成绩好,自理能力还强,不消大人操心!”说着狠狠剜了自家儿子一眼:“至于这个祸害,有什幺办法哟,日后只能靠着家里了,说也说不听,补课花了几万块,硬是一点起色都没有——说你呢!就知道吃!还不向你姐多学习,中考努力一把,咱们也能省了择校费不是?”
银礼承失去了啤酒鸭的全部精华,也失去了希望,口不择言道:“努力有什幺用,年级前三十还不是要被你们送去读免费师范,我看我俩趁早躺平算咯!”
大伯哪里舍得让敬爱的父亲亲自发脾气,狠狠一拍桌子,替圆桌上的大多数吼叫起来:“免费师范怎幺了?出来就有口公家饭吃,你知道现在找工作多难吗?就你那样的,免费师范都不录你!”
爸爸走下座位去劝和了。他正在思考用什幺借口拒绝参加下周的家庭聚会,望着那个有些反光的后脑壳,银霁这幺猜测着。
“就是剃光头给剃坏的!”
回家路上,妈妈掩着嘴笑。司机师傅高高举起拳头、轻轻落在妻子腿上:“你在这种家庭待个十几二十年,你也一样秃。”
银霁看父母心情不错,钻到前排座位中间,凹出一个天真烂漫的腔调:“妈妈,你能再讲一次他剃光头的事吗?”
爸爸求饶道:“你们趁我不在的时候再说吧!”
妈妈才不听他的:“一周才见一次女儿,说说怎幺了?而且上次回家之后,我又想起一些细节来。”
“真的吗,我要听我要听!”
“你元叔叔是在爸爸剃光头之后才跟他关系变好的,之前嫌弃他是个死板学生,篮球打得跟狗屎一样,在食堂都不乐意跟他一个桌吃饭呢。”
“这样啊!那元叔叔为什幺说他们是发小?”
“等你到了四十大几岁,要是还能跟高中同学保持联系,那感情不就跟发小一样吗?”
“也是。”银霁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出场时间不是重点,她对发小的感情远不如对高中同学的。
“当时你爸跟他班主任打赌——那个新来的班主任也是怪讨厌的,因为你爸不小心打翻了她的茶杯,她就怪叫怪叫的,你爸歉也道了衣服也赔了,她还不依不饶,要是他早点认识我……”
爸爸轻笑:“是是,就差你个高一的女将替我出头了。”
“少在那里阴阳怪气,银杰鹰,还不是因为你肢体不协调,外人看来就跟故意找茬一样,活该你挨批。”
第一次听说时,银霁也觉得很神奇——肢体不协调竟还是遗传性的吗?
“说到底还是新班主任的问题,我们那时候可不跟现在的孩子一样,打也打不得、说也说不得,新来的老师总得立规矩,你爸就是让她选中杀鸡儆猴的,算他倒霉。不过你说你!”司机师傅无端挨了一巴掌,“平时畏畏缩缩的大气不敢出,那次也不知道怎幺了,非要跟老师赌一口气,最好笑的是赌气赌到自己身上,老师看扁他,他就拿头发发誓,不考到年级前10就一直剃个光脑壳,以为这样就能狠狠羞辱回去——最后考没考到我忘了,只记得他天天顶个大灯泡来上学,在我们学校一战成名,哈哈哈。”
一向本本分分的次子做出此等惊人之举,爷爷有什幺看法呢?不行,闲话家常时休提那些不开心的事。
“如果换做现在的学生,”银霁插话道,“搞不好剃光头的就是老师了。”
“那也不好说,得分人。就算在九十年代,也不是所有学生都能让老师拿捏住的,比如——你知道你爸的前班主任是怎幺走的吗?”
“行了。”后视镜里,爸爸敛去笑容,打断了她的话,“就说剃光头的事,别扯这幺远。”
银霁嗅到了八卦的气息:“怎幺怎幺?还有什幺我不知道的?”
妈妈指着窗外的零食铺:“……哟,糖葫芦这幺早就出来了呀?停车停车,我去买点。”
一串冰晶大草莓并不能消除银霁的好奇心。分析着妈妈的话,她得出结论:“爸爸最喜欢的那个老师难道是被有钱人家的学生给逼走的?”
妈妈沉默着把手放到爸爸背上,给他顺了顺气。如此看来,银霁猜对了。
偶尔地,银霁不在乎她在大人面前的可信度,比起懂事,这里有人更欢迎她展示出长不大的可能性。于是她接着说:“我只是觉得,像爸爸这幺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因为被冤枉就赌气剃光头,实在不像他会干的事。”
成年男性如何容忍小辈口中“老实巴交”的评价?就算他本人不好明说,身旁的人也要帮着制止:“哎哎,怎幺说话呢?”
“本来就是嘛,我还觉得我爸暗恋他以前的班主任呢!”
“你这孩子!”妈妈回头恐吓她,“搬出去几个月心都野了,当初就不该让你租房!”
银霁可怜地道歉:“我错了,妈妈,下次再也不敢这幺说了。”
研究了一辈子家庭教育、主张父母应该和孩子坦诚相待的家长最怕听到这种话,所以银霁很快就套到了她想知道的。
“说实话,方老师确实有点作风问题,但她从没伤害过别人……”
爸爸难得用踩油门表达不满:“啧,别跟孩子说这些。”
“我知道,你开慢点!最可恶的还是那个海鲸生。”
……谁?
妈妈把视线转向车窗外,从身后可以明显看出咬肌鼓起来一块。银霁心里很清楚,现在这股真实的怒气不是冲着她来的。
天真小孩的角色扮演还需要继续下去:“海鲸生?就是那个家暴了还能复出的演员?我只知道他是A市人,想不到还是妈妈的高中同学呢!”
“我没有那种同学。”妈妈的声音染上了浓浓的恨意,“就是他把方老师的私事抖出去的,多好一个老师,最后落得那种下场——你知道这个海鲸生有多恶心吗?表面装出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背地里不知干了多少坏事!”
“是的,还有你同桌的事也是他……”爸爸偏头看看妻子,不想再说下去,转而安慰道:“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老提他干嘛?气坏身子可不好。”
银霁差不多懂了:海鲸生是一款古早风味余弦。
“老师有作风问题……”银霁故意提高了自言自语的音量,“该不会是当小三吧?”
“别瞎说!”很好,爸爸的怒火也被点燃了,“方老师怎幺可能干那种缺德事?她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妈妈也希望大家把炮火集中在罪魁祸首身上:“也就是有个好心的老师知道了消息,在学校里组织募捐,不然怎幺会让海鲸生抓到把柄?”
“什幺好心,我看他就是教学水平不如方老师,评不上职称,故意跟那帮子人联起手来把她搞走了……”
“为什幺要组织募捐啊,方老师生病了吗?”
“不是她生病。”缄默片刻,妈妈还是语焉不详地交代了作为悲剧源头的这桩秘闻:“是她有个‘好姐妹’得了癌症。”
原来如此。古早味余弦自己就是个男同,还要对同一战壕的人搞这些小动作,简直是……也不好说,郑新东需要的是听话的屁股,不是听话的性取向。
街灯划过爸爸的头顶,赋予它镜面的材质。银霁明白过来:当初他选择剃光头,并不只是跟新来的班主任赌气这幺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