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雪停,但天未放晴,浓云阴沉沉堆着,往日天光大亮的时辰,现下影影绰绰视物不明。
上山路上的积雪晾了一日未融化几分,沿着下山时蹚出的脚印返回,雪依旧埋得高及小腿,拖得步伐累赘。
化雪比落雪时更冷,郁晚身上的夜行衣单薄,似是将冰雪裹在身上,寒意直直往扎进肌肤、钻进骨缝。
符松蒙砍下的刀伤自肩头延至胸口,刀口的深壑中积着黑红的血,隐隐可见断了近半的锁子骨。淌出的血已经风干,衣裳皱巴巴黏在身上,郁晚捂着半边失去知觉的身子,浑身冷得厉害,头中昏沉,冷腥的空气吸进肺腑刺得腹中生疼。
眼里的路已经重影,她走上一段便要甩一甩头保持清醒,口中的喘息越发缓慢粗沉,她知自己失血过多,该不会就这般丧命吧?
“呼——,呼——...”
不行,她还有富贵日子没享受,还有人等着她回去,闵宵若是看到她这幅样子,怕是要生气难过到不行。
“呼——...”
可是眼前的天突然暗了。
雪地里一声闷响,一身黑衣的女子直直倒下,仿佛漫山白雪中落下的一树枯枝。
*
身上泛起密密麻麻、若即若离的刺痛和刺痒,仿佛蚂蚁蛀咬一般,昏睡中的人蹙了蹙眉,下意识躲闪,身子一动,瞬间一股锥心的剧痛直直冲入脑中,郁晚眼睛尚未睁开,口中已沙哑地痛呼出声。
“啊——”她身上疼得痉挛却不敢动,立时起了一层冷汗。
“郁晚。”
耳中传来一声急切的呼喊,郁晚缓了一息,想起来是闵宵的声音。疼出的泪濡湿眼睫,她缓缓擡眼去看。
闵宵一脸苍白憔悴,眼睛里泛着血红色,蓄满泪水。
“你别动。”他声音颤着,手足无措地担心碰疼她,最后轻轻握了握她身上完好一侧的手心,“我是不是弄疼你了?”
郁晚渐渐看清眼下场景,屋里血腥气浓重,桌案上堆着几块破碎的黑布,自己身上赤着,当是闵宵给她将衣裳剪了下来。他手里的棉巾沾着血渍,搓洗数回已染成淡红色。
“没有。”她擡了擡手,可一动便扯着另一侧的伤口,她只好作罢,“你别哭。”
闵宵勉力眨眼将泪水忍回去,却憋得眼睛越发地红,泪滴坠在眼眶边缘,留不住时便直直滴落在衣袖上,瞬间浸湿一片。
他微垂着脸,一言不发地拧帕子给她清理伤口。
郁晚疼得身上紧绷,完好的那只手紧紧攥着身下的被褥,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
“你去找我了吗?”
闵宵没有立时接话,颌骨绷得极紧,再开口时已带着轻微的哭腔,“你说最晚今日早上回来,我一直等到上午,我...”
他无法言说在等不到郁晚的那段时间里,他经历了怎样的煎熬,更不敢回顾看到郁晚浑身是血倒在雪地里时的心境。
他那时僵愣在原地,心仿佛被撕扯得破烂,他不敢上前,害怕触碰到的是她冰冷的尸体,他祈求上天留住她的性命,哪怕是用他的性命交换。
“对不起。”郁晚眼里泛起水意。
闵宵摇头,眼泪在他脸上滑下数道湿痕,“你不用和我道歉。但你可不可以答应我,往后不要再做这般危险的事?”
“我答应。”郁晚连连应声,“你别哭了。”
闵宵收敛心绪,拭去眼角的泪,专注地擦去她身上沾染的血迹。
一时无人说话,房中陷入沉寂,郁晚目光落在闵宵脸上,没忍住看了好一会儿,他这般眉眼湿润、面上哀愁的模样,看得她心上生热,有些走神。
“看什幺?”闵宵擡眼见她盯着他发怔,蹙眉问道。
郁晚没脸没皮笑出来,“你好看。”她抿一抿唇,没压住心里话,“我想亲你。”
“眼下你还有心思想这些?”
郁晚垂下眉眼,委屈地瘪一瘪嘴。
面上覆下一道阴影,温热的气息凑近,闵宵捏住她的下颏,俯下身含住她的唇瓣慢慢吮吻。
他把着分寸,待口中气息用尽时便分开,没理会郁晚追着他嘴唇的视线。
“我去给你找大夫。”
虽然郁晚清醒过来,还缠着他做不正经的事,可她身上的伤不容小觑,那般长又深的口子不知多疼、不知要养多久才能愈合,他恨不能将伤她的人碎尸万段。
“不用了。家里有些草药,你帮忙煎一煎,我喝下就好。”
“伤口这般深,要缝合才行。”
郁晚淡淡看他,轻叹一声,“这里偏远,大夫不愿意来的,何况现在下了雪,山路难行。这伤看着严重,但未伤及内脏,骨头也无大碍,静养一段时日便好。我以前受伤也没请大夫...”
话到此处,她觉身边的人又冷了几分,连忙打住话头,“这回有你,比以往不知要好上多少,别担心。”
闵宵看她半晌,帮她拢了拢被褥,“你先睡一会儿,我去煎药。”
郁晚昏睡了半日,醒来时屋里已点上油灯,晃得她头晕,明黄的暖光罩得她身上热得慌,被褥和蒸笼一般闷出她一身湿腻的汗,身上不能动,她用腿脚踢踹要掀了被子。
“郁晚,别掀被子。”
闵宵面上凝重,眉间紧紧锁着,拧了帕子盖在她额上,“你发热了。”
“嗯。”郁晚闷闷应一声,眼里又漫上湿润,“好难受。”
闵宵抵上她的额头,心疼地抚她的脸颊,鼻间吐息湿热,偶尔溢出没压住的抽气声。
郁晚心里酸涩,有气无力地安慰:“闵宵,你别哭,烧一晚上就好了,受外伤发热很常见。”
闵宵“嗯”一声,“先吃些东西,药快煎好了。”
许是受伤,又见闵宵这般心疼她,郁晚心里柔软一片,出奇地黏人,闵宵出门换水也需得加快手脚,否则回来时就见她委屈地搭着眼睛。
饭后隔了半个时辰,闵宵端来药汁,郁晚平躺着不便吞咽,他耐心地给她喂。
郁晚咽了一口,咂一咂嘴,皱脸道:“好苦啊。”
“良药苦口。”闵宵手上不停。
“从我师父去世,就很久没有人这般照顾我、陪伴我了。”
郁晚自己也感知出来,她这回受伤总是忍不住想哭,现下眼眶又湿润了。定是因为有了个能让她撒娇的人吧,师父离世后,心里的苦与身上的伤便只能自己舔舐、自己治愈,哭也没用。
“往后有我照顾你、陪伴你。”闵宵顿一顿,佯做严厉道:“我还会看着你。”
郁晚含泪笑出来,“有你看着,那我就只能从良了。”
话到此处,两人俱是一怔,对上对方的眼睛,知晓他们想到一处。
闵宵轻浅一笑,“你往后从良,若我为官,就既往不咎。”
“这番不像是清官所为啊。”郁晚故意啧啧摇头。
闵宵深以为然,“于你我做不到铁面无私,等百年之后,入地狱让判官罚我这个污吏吧。”
情话信手拈来,郁晚颇为受用地笑。
一碗药见底,郁晚谈笑着便觉眼皮发沉,到后来话还在口中便已阖上眼睛。
闵宵静静看着睡梦中的人,她睡得并不安稳,眉间因难受而皱着,鬓发被汗沾湿,脸上被高热蒸出浅粉。
他起身给油灯添了油,回到床前给郁晚掖好被子,在她唇上落下一吻,转身出门。
*
郁晚一夜做了不少梦,梦见符松蒙那张凶神恶煞的脸,他成了刽子手,抡着他那把玄铁刀砍下她的头颅;又梦见她大热天里三层外三层裹得严严实实,站在日头底下炙烤;最后是有什幺冰凉凉的物件触碰她的手腕,她心里一惊,睁眼去看是不是箍住她的镣铐。
“姑娘,醒了。”
郁晚干瞪着眼,口中喘息粗重,怔懵地看着面前笑容慈祥的老妇人,方才搭在她手腕上的是她微凉的手指,她正在给她把脉。
“我是你夫君请来给你看病的大夫,姓曾,你可以称我一声曾婆婆。”
郁晚回过神来,周到喊一声“曾婆婆”。
她口中的“夫君”想必是指闵宵,他竟真的请来了大夫。
“我...”郁晚舌头打结一般,当初信口胡诌对刘氏兄弟说闵宵是她不着家的夫君,眼下却怎的都叫不出来,“他去哪儿了?”
“嗯?”曾婆婆疑惑她问谁,立时又反应过来,“他在烧热水,晚些时候我给你缝针。”
“您是哪里人?”
“袖水镇。”
袖水镇是离雁拂山最近的镇子,但也有四十里路远。
“我年纪大了,爬不来这等深山,有心救人也无力奔波,原本未做答应,但那小哥心诚,再三请求,说他妻子伤重,又承诺背我上下山,实在拗不过便应下了。我们拂晓时候开始上山,眼下刚到不久。”
曾婆婆意味深长看她一眼,“姑娘这伤...”
郁晚面不改色,淡然道:“不小心让柴刀砍到了。”
曾婆婆半信半疑,没再多问。
房门推开,闵宵端着热水进来,若不留心便很难发现,他走路时步伐有些不同平常的晃颤。
郁晚视线追过去,紧紧黏在他身上,他不会武,行了一夜路,又背着曾婆婆上山,现下腿脚定是难受得紧。
闵宵对上她的视线,两人久久凝视着。
曾婆婆递给他一方叠好的帕子,“麻药只能缓和疼痛,缝针时该疼还是疼,待会儿给姑娘咬着。”
闵宵应承下,看着手中的帕子,面色灰白。
郁晚宽慰地笑一笑,“别担心,我能忍疼。”
曾婆婆不认同道:“再能忍疼也是肉长的。”
闵宵在床边坐下,握上郁晚完好的那一侧手,唇上动了动没说话,眉紧紧拧着,眼里蓄着水意。
郁晚半阖着眼睛看他,手指轻轻在他掌心划圈,做出“别担心”的口型。
曾婆婆穿好针,掀开郁晚肩部的被褥,伤口敞露出来,四五寸长,已未淌血,但最深处还未结痂,血水黑红,割开的皮肉发白,周遭红肿发烫,锁子骨上砍出一道凹痕。
她面上肃着,鼻间重重长叹一息,这般重的伤要受不少罪。
“姑娘,我开始缝针了。”她给闵宵使了个眼色。
“好。”郁晚咬住闵宵递过来的帕子。
余光里针尖泛着冰冷的银光,郁晚撇开视线,心里发紧,闵宵见状扣住她的手指,等她疼时可以攥紧他的手借力。
针尖抵上皮肉,未做停留地刺穿,郁晚身上瞬间绷紧发颤,牙齿死死咬紧口中的帕子,额上密密沁出一层冷汗。
曾婆婆手法利索,郁晚极力压制但仍偶有颤动,她不受影响,针线一来一回缝得顺畅,越早缝完便越少遭罪。
闵宵两手包住郁晚的手,手指紧得发白,颈间青筋突起,眼睛盯着那正缝合的伤口,曾婆婆的针仿佛扎在他心脏上,他又一回生出恨,恨不能手刃伤了郁晚的人。
不知时间过了多久,到后来郁晚已疼得麻木,她紧紧闭着眼,眼前白光一阵一阵闪过。
“好了。”曾婆婆长吁一口气,剪断余下的线,“我去写方子。”
曾婆婆让了位置,闵宵上前,拧了帕子给郁晚擦拭冷汗让她好受些,他抹去她眼角疼出的泪,轻轻抚着她的脸颊,“郁晚,没事了,你先睡会儿。”
郁晚应一声,松懈后便浑身发软,眼皮沉沉垂着,不多时便堕入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