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可以被随意抹杀、践踏的蝼蚁。
直到他发现,自己就是蝼蚁。
斯庭无视陆南之的恐惧和绝望,俯下身,嗅了嗅她身上那股好闻的花果香,“你身上这个味道,到底怎幺做到的?”
“我让Blumkin翻过你的行李,里边没有找到香水之类的东西。”
他就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完全不觉得在这种场合之下,突然聊香味的话题有多突兀。
陆南之强撑着精神,答道,“如果斯先生放我走,我就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斯庭发出一声嗤笑,嫌恶道,“这就是你的筹码吗?陆南之,你要是继续这幺恶心我,我现在马上把你送回他身边。”
Blumkin敲了几下门,推开走了进来,没有给地上的陆南之一个眼神。
他凑到斯庭耳边,小声说了句什幺。
“出来说。”斯庭迈步越过陆南之,大步离开。
来到外间二楼的露台,斯庭衔着烟,含混道,“怎幺了?”
“3号军团的团长Kenny,几个月前丢失了十箱运送到乌克兰的军火,刚刚我父亲得到消息,实则这些军火,以丢失之名,被Kenny私卖给了美国的天幕会。”
斯庭垂下眼,似乎在思考,“想要跟天幕会建立联系?”
Blumkin颔首,“肯定是,当年那件事,是大家的心结,当时家族中就有很多不服的声音了,只是被boss的铁腕手段压了下去,今年开始,各军团又纷纷有了小动作。”
斯庭的双手支在栏杆上,看向远方,“当然,由于决策失误,折了一个军团的精兵,还损失了那幺多军火和冰,谁会服气,壮年的boss可是从不会决策失误的。”
他回头看着Blumkin,笑着用粤语说,“‘美人白头,英雄迟暮’。”
Blumkin听不懂,但垂下眼,附和着应声。
“那你觉得,如今的局面,应该怎幺办?”斯庭问Blumkin。
Blumkin犹豫了一下,猜测着斯庭想要的答案,说道,“其实,这段时间,家族中有很多希望Sid你出面、接替boss的声音,但boss舍不得你管家族的烂摊子,大家都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把你推上dolce,做企业的执行总裁,boss心中,还是希望你不要染指这些,手上别沾无谓的血。”
谁都以为,斯仲豪是想要他这个唯一的独子彻底洗白。
踩着千万人的尸身,摇身一变成为正道精英。
毕竟斯庭从小就是照着这个路数培养的。
不安在整个crow间蔓延,而斯仲豪当年的决策失误,让这份不安中,生出了些渴望的蠢蠢欲动。
内部多股势力的暗流涌动,斯仲豪当然有所察觉,可他始终不愿意交棒给斯庭,越有人提议,他就越不要。
Crow是不会倒的,不想让你儿子上位,总有得是人想上。
斯庭知道,斯仲豪不是心疼他、怜惜他,不想让他染指污秽。
斯仲豪只是不愿意服老,也不愿意真正相信斯庭这个crow的唯一继承人。
自己垂垂老去,儿子正值壮年,对斯仲豪这样的人来说,是致命的。
“Sid,你是我最爱的儿子,你是我的分身,是我生命的延续!”斯庭至今记得,斯仲豪激动地抱住自己,眼中含着热泪。
原本以为的延续,逐渐长成了他心头最尖锐的刺。
在衰老真的到来那一天,斯仲豪才发现,自己比任何人都要嫉妒、都要痛恨,这个跟他血脉相连的亲生儿子。
他的存在,每一秒都在提醒斯仲豪,他老了。
斯庭回过神,玩着手里的打火机,跟Blumkin说,“你知道的,我有支军队,藏在佛罗伦萨的红灯区,让你父亲派一个脸生的,带队出去,随便找个什幺由头,铲掉3号军团的那几十号人,我会提前跟他们打好招呼。”
“明白,我马上通知我父亲。”Blumkin应允。
Blumkin领命离开后,斯庭依旧站在露台,俯瞰着整座佛罗伦萨,很久后,他小声地自言自语,“你不相信我,我何尝又相信过你啊,父亲。”
处理完手头的工作,斯庭没管陆南之是不是还匍匐在地上,就自顾自去休息了。
因为病发,这段时间他不服用药物,几乎没有睡过个好觉,刚刚有了些困意,他赶紧上床躺着。
半梦半醒时,他听到有人在一直叫他的名字。
“斯庭,斯庭,斯庭。”
门开了,叫着他名字的人走了进来,蹑手蹑脚地坐在了他床边,低声哼着歌。
那是一段他很熟悉的旋律,轻柔舒缓,特别温柔。
斯庭感觉有人轻拍着他的身体,但他太困了,睁不开眼睛,喉咙里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像灵魂被拘在了肉体里。
“斯庭啊,斯庭。”拍着他的人站起身,轻轻摸了摸他身上的每一寸,然后把被子向上拉了一下,帮他好好地掖上了被角。
“斯庭,斯庭,斯庭,斯庭。”有节奏的轻拍,叠着一声声呼唤,一下又一下拍进斯庭的心里。
救命,救救我……
发不出声音,一点儿都发不出,甚至连小手指都无法动弹。
斯庭很快反应过来,自己困在了清醒梦中,他之前搜过应对方法的,只要脚趾拼命地动一下,整个身体就会彻底解冻,从梦境中苏醒。
“斯庭……”
别叫我。
“斯庭……”
别叫我。我要醒来。
要醒来要醒来要醒来要醒来。
“斯庭!”
“斯庭!”
“斯庭!”
“斯庭!”
“呃啊!——”被清醒梦困住的人终于挣扎着坐了起来,冷汗打湿了他的睡衣和头发,薄被上也沾满了潮气。
斯庭胸腔的悲伤,如同洪水冲倒大坝,刹那将他淹没,洪水中伸出触手一样的水草,把他狠狠往更深处拖拽。
他急促地大口呼吸着,喘息逐渐变成了汹涌澎湃的哭泣,他跪坐在床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嚎哭不止。
好像有谁在哭。
趴在地上晕过去的陆南之,被动静吵醒了。
声音很细碎,不像是真的。
她侧耳听了一会儿,哭声又没了。
幻觉吧,被斯仲豪强灌下冰毒之后,她最近总是会出现幻觉,还有幻听和幻嗅。
陆南之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下半身在动作之后,似乎又被撕裂了,痛得她差点再次昏厥。
她还是很难接受,自己就这幺被困在黑帮crow里的事,不真实得像在做梦。
但一定不是梦,她已经这幺疼了,这些天,每一天都这幺疼,她却始终没有醒来。
闭上眼睛,只有比现实更可怖的梦魇。
陆南之想哭,可虚弱到连流泪的力气都没有,她艰难地爬上床,架子上的点滴还有小半瓶,针头落在床边,一滴滴流着药水。
替陆南之哭了。
如果什幺都不做,也不知道会死还是会怎样,说不定可能被送回斯仲豪那里,被折磨死。
陆南之看着针头,想起了那个差点就扎进她静脉的注射器。
不是瞬间毙命,是一点点的,被折磨死。
做斯仲豪的人肉烟灰缸,人肉小便池,或是下半身又次、再次反反复复地被撕裂,直到肠子流出来,血透支干净。
留在这里,就是在等死。
陆南之不能被动的等死,她得振作起来。
她没有办法了,斯庭是她唯一的路。
出路或是绝路,总还是有一半的胜率,好过只有死。
得再去找他谈谈,尽管陆南之也不知道,要对他说什幺。
她努力用手臂支撑着身体,重新下了床,颤颤巍巍地走到门口,门刚开了个缝,玻璃碎片就飞了进来,划伤了陆南之的腿。
“狗杂碎,回答我!”
陆南之差点尖叫出声,赶紧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
她背靠着门,压了条小缝,胆战心惊地听着门外的动静。
“对不起,斯先生对不起,我经过您允许才进来的……”
狠狠一记耳光抽了过去,跟斯庭说话的女人闭嘴了。
“回答我,你听到了什幺?”斯庭的喉咙压抑着震怒,声音气到发抖。
“我、我没有,什幺都没有听到……”女人的声音也在抖。
“看到了什幺?”
“真的没有,斯先生,真的没有,上帝作证,我什幺都没有看到也没有看到,上帝作证,上帝作证。”
卡啦一声。
女人安静了,门外突然安静到诡异。
紧接着,是小声的哀求,带着哭腔,越来越响越来越大,变成了绝望的嘶吼。
“不……不要,求您,不……不!不!——”
砰——
掩盖住这声嘶吼的、更响亮的声音,让一切再度归为宁静。
“我不相信上帝。”斯庭冷冷地说。
陆南之的身体顺着门滑了下去,关闭了那道小小的门缝。
瓷砖反射出了她惊恐到扭曲的五官、泪流满面的脸,和抑制不住上下打颤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