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秋近来心情甚佳,原因无他,只为安德烈先前那句不久即将雪停。
常言道,人逢喜事,神清气爽,尽管白塔生涯依旧死水无波,却也能够从中寻出几分乐趣来。她偶尔哼起小调,躲进储物室里,整理那些散乱囤积的食材,将那些罐头依照颜色大小分门别类排布清楚,实在解压且消磨时间。
当然了,不止罐头,她曾在货架尽头翻出过许多奇特物什,诸如色情海报、磁带以及一只狗碗。前者令她羞于启齿,只粗略扫了一眼,便被封面上双腿大开欢迎读者详细赏阅的性感兔耳女郎吓得面红耳赤,忙不迭塞回原位,哪敢冒犯分毫。而后者,倒是惹她陷入沉思——这里养过宠物吗?是狗吗?是安德烈养的?又去哪了?
一连串问题困扰着她,但阮秋秋并不打算刨根问底,反而就着问题发散思维,想象那头未知宠物的形貌,或许有着湿润的黑色眼睛与鼻子,长且卷曲的柔软毛发,和一根不停摇晃示好的大尾巴。
这样自娱自乐的幻想也是趣味的一种体现,她的精神世界由此充盈。
等到离开高兰,就去买下一只小狗,伯恩山犬和萨摩耶都好,她喜欢温柔热情的宠物。
想得入神了,锅铲随之滑落下去,溅起几滴滚油,斜斜落在手背上,尖锐痛感瞬间中断了她对未来蓝图的描绘。由于初来乍到,她没能及时找到烫伤膏药,只拿了冷水不断冲刷,直至刺疼稍有减弱,这才拿起铲子继续翻炒晚餐。
高兰地理荒僻,好在罐头与冻货还算充裕,今天做的是香干炒肉配烤麸,操作不难,算是简单易上手的菜品——实际上阮秋秋是不大乐意下厨的,只因父母将其视作女性必备的美德之一,所以从小就被要求着学习料理,以便将来嫁人时能在婆家博得好名声。
她对此嗤之以鼻。
也是因为这个缘由,父母甚少对她进行夸奖,打着期望手艺精进的名头,总要苛责两句挑剔咸淡,时间久了,她自然兴趣缺缺,对那油烟灶台产生厌烦。
直至到了高兰,情况方有转变。
起初只是为了报答安德烈的救助——她在头两天认真观察过,这位雄性蜥人不擅烹饪,每次吃饭不过是把半成品的食物煮熟,草草糊弄过去。她私心想着,安德烈平时大约忙于工作,于是顺势包揽三餐,既能减少对方的家务负担,也算变相缓解了自己对于借宿他人房屋的尴尬之情。
万幸安德烈从不挑食,甚好养活,无论饭菜如何,他都能轻轻松松一扫而空。
比起客套敷衍的赞美,她更喜欢默默光盘的行为,或许每位厨师心中都有这样的满分食客,于是做饭也逐渐愉悦起来。
不过这日出了意外,当她端着碗碟从厨房走出时,恰逢安德烈推门而入。
“晚上好呀。”阮秋秋莞尔一笑,率先招呼起来,“我做了炒肉,你快来尝尝,很下饭的。”
安德烈点点头,正要去烘干室脱换外衣,余光似乎注意到了什幺,忽地把脚一顿,转头直勾勾盯住身前女性。
那对红瞳到底瘆人了些,阮秋秋被瞧得颇不自在,因而惴惴问道:“怎幺啦?”
对方眯了眯眼,视线凝滞于她的手背,像是白釉瓷盏上突兀印着红花,格外醒目。他有了稍倾的迟疑,而后小心询问起来:“你的手……”
“这个啊,刚刚炒菜时被油溅着了。”阮秋秋微松一口气,把碗碟摆放整齐,见他依旧伫立原地关注伤处,认真解释起来,“已经拿水冲过了,没事的,快来吃饭吧。”
然而安德烈没有应声,匆匆忙忙脱下长靴,径直走进储物室内一通闷头翻找,不消片刻拿着一管药膏出来,拉过阮秋秋的右手,作势就要上药。
面对异性的贸然触碰,阮秋秋先是一愣,旋即紧忙抽手后退半步,仿佛蜥人掌心远比滚油更烫。她低过头,两靥霎时染透轻绯颜色,长睫如翅闪动不止,似是羞赧更似警惕。
“我自己来吧。” 她抿了抿嘴,声若蚊呐。
见她如此情形,安德烈恍然意识到自己行为的不妥,手臂悬于中空,五指半张后又缓慢握紧,略略显得窘迫。他干咳一声,双眸移向别处,只默然把药膏交付给了对方,这才折返回屋换下外衣。
等他重新入座,阮秋秋已把药膏敷好,暖橘灯光映照下,反射出了一层薄薄近乎水色的亮光。他只顾注视那块狭小创口,饭菜也未夹上几筷,隔了半晌,忽然说道:“……对不起。”
“欸?”阮秋秋眨巴眼睛,有些不知所云,他的歉意来得莫名,反叫她陷入疑惑。
“我应该提前告诉你医药箱的位置。”
“就一点小伤,不妨碍的,”阮秋秋反而充当起宽慰角色,摆摆手,“别在意别在意。”
安德烈闻言,垂下脑袋,为此深感无力,他竟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到。
“以后想吃什幺说一声,我来做。”他复又仰起面庞,直视眼前之人,语气坚定。
阮秋秋忍不住发笑,厨艺锻炼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倘若从零学起,安德烈少不得要吃些苦头,又怕这话让他难堪,只得婉转表示抗议:“不行不行,毕竟你救了我,我煮几顿饭也算感谢啦。”
说着,脸颊嘟起,很有些娇嗔意味,“再说横竖无事可做,你就让我打发打发时间嘛。”
双方各执一词,立场分明,延续了初见之时无声对峙的场景。然而这次情形有所不同,阮秋秋不再瑟缩,她身子前倾,尽力平视对方赤色眼眸,浅褐色的温软世界轻易包裹住了蜥人的魁梧身影。
安德烈很快败下阵来,他在无可奈何中选择妥协。
迫使他做出决定的不是阮秋秋的恳求,而是每天有人等候、回家吃上热饭的感觉过于美好,他为其打动,沉迷不已。
——真是一个自私的混账。
安德烈难免陷入了自我嫌弃的怪圈里。
晚饭用毕,二人自然而然结束交集,各自回归平行轨道,阮秋秋坐在床边,擡起手背反复端详。
药膏大半挥发干透,唯剩一片淡粉的油润痕迹,早没了先前痛楚。她拿过药膏再次进行涂抹,白色乳剂在指尖如涟漪一圈一圈扩散晕开,使得肌理表面清爽湿滑,又轻轻朝着伤处吹了口气,边缘先是发痒,随后沁凉触感迅速蔓延,令人心绪弛缓。
于是她把身体朝后仰去,倚在床头微微出神。
白塔之外工厂仍在规律运行,极远方的机械轰鸣时长时短,悉数掩在风声呼啸之下,像极了阁楼上的老旧钟表艰涩转动,滴滴答答模糊隐约,无限延伸天光,使得昼夜都不甚分明了。
在这漫长到近乎于空虚的怔忡时间里,脑海蓦然浮现出了晚间安德烈的冒失举动——他屏息凝神着,俯身朝她靠近过来,眉心黝黑鳞甲开始皱拢,由此汇成慌张关切的深壑。
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正托举一枚细羽,以至于自己轻轻一抽,就逃离了他五指的环扣。
虽说莽撞,但人还挺好的。
尽管安德烈惯于自我贬低,阮秋秋对他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定论。
想着想着,唇角愈发弯翘,她把药膏妥帖放在枕畔,笑盈盈地熄了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踏实,不多时便沉沉睡去了。
当阮秋秋安稳跌入黑甜梦乡之际,安德烈就静静立在卧房门前。
时值夜半,客厅幽暗,只剩一盏台灯微微散出光亮,将蜥人身形投在墙面不断拉长,化作野兽形貌盘踞于门板处。
由于紧张缘故,他的呼吸声音颇为沉重,一起一伏之间格外粗长,好在相隔一扇厚门,方不至被人察觉。他举起手臂,做出叩击姿势,却始终没有敲下,原地踟蹰了半晌,最终拖着长尾默默坐回沙发。
他原本想来道歉的。
即便在晚餐期间已经进行过一次,但安德烈依旧辗转难眠。每当脑海浮现那块小而粉的创口时,心头也莫名为之揪紧,仿佛那股刺疼热意正缓慢顺着对方手背攀升至他的胸膛,烫出了同样伤痕。
痛楚断断续续,压过所有困倦,迫使他煎熬着起身来到阮秋秋门前。
是因为受到那股气息影响?总觉得比平日更为浓郁。
安德烈并不确定,有意无意看向下身。他是类人的半兽,体内尚且残留祖辈的原始习性,能被荷尔蒙轻易摆布操纵,是以夜深人静备受情欲折磨。每当他躲进角落纾解时,脑海总不可抑止地联想到更多糟糕画面——那是低劣基因造就的怪物,是他隐秘而不可言说的魔考。
安德烈尝试与之对抗,但战况却不理想,隔三差五就要进行冷水沐浴,冲刷满溢掌心的粘稠体液。
但今晚的他立在门口,却被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情感所驱策。
……毕竟她是因为他才受伤的。
或许这幺说会显得格外自作多情,但安德烈实在不知如何归结此刻行为,他需要给自己的反常举动冠上一个合理解释。
在过往那段荒芜光景里,他无知无觉地平静生活在白塔,像一株草植,一片飞雪,甚至是高山冻土上的一块冷硬山石。他甚少理会外人,毫不在意他们的喜忧和崩溃、过往与未来,那些身影来去匆匆,汇聚成了生命中面目模糊的过客,灰蒙人潮散去之后,唯有他独自伴着亘古不歇的暴风矗立在雪原尽头。
直到她跌跌撞撞闯进了这场风雪,安德烈这才惊异于他还具备着名为关心的能力。
蕴藏深处的情绪不再受控,无论兴奋、迷茫抑或悲伤,陆续翻涌上来,又溢出体外,缠拧成一股由粗至细的长线,末端则系扣在她的腕边,当她无意间摆手挥袖,他所有的喜乐也都随之起伏。
他很想再看一看伤势,问一问是否疼痛,希望借此再度得到她的回应,那一道清澄如溪的目光,足矣安抚所有躁动心绪。
但毫无疑问,阮秋秋对此充满抗拒。
她慌急的后撤模样在脑中一闪而过,安德烈心口愈发窒堵,索性打消了问询念头。夜色已深,此时叩门,多半使她惶恐……她始终害怕着他。
等明天再说吧。安德烈重新躺回原位,支起半臂肩膀,仰头面朝卧房方向,整个人陷入一种极其别扭姿势,合眼睡下了。
在这无人留意的寂夜里,他只能如此默默靠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