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夹进碗里的几根藕条被元皓牗细嚼慢咽了很久很久,按理说,讨厌的辣椒粉里面好歹裹着爱吃的食材,可他表现得跟上刑差不多,第十代传人大师傅看见这一幕,只怕会气得当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技巧生疏的腮帮子就在银霁太阳穴边,其余人坐得远,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新送来的硬菜上。揭开三套鸭的盖子,大眼袋伯伯率先凑上去使用扇闻法,而那位爱打趣的右护法又说:

“老元是不是忘了流程啊?”

元勋了然,举着酒杯站起来,向全桌人说了一通祝酒词。掌声中,时间一拖再拖,银杰鹰醉酒之下忘了女儿已被外人隔开,习惯性地戳戳身边人:“别急别急,好东西经得起等——呃,是你,藕条……的味道也挺好的。”

元皓牗生吞下嘴里的东西,朝他努力挤出尬笑。

主座上,元勋一手一根筷子:“直接拆?”

“拆拆拆!”

正宗三套鸭的做法是家鸭套野鸭、野鸭套乳鸽,每拆开一层,汤的味道都会有变化,而在座的食客们早已对常见的家鸭汤失去了兴趣,流程可以随着食材价格通融通融。

两名高中生各自分到一碗汤,银霁提醒:“你得咂七下。”

元皓牗点点头,抿了一口,被烫地说出九个“咂”字。

“撤回撤回。AZAZ。”他一边倒抽冷气,一边字正腔圆地念着字母。

“倒着说可以撤回?”

“不能吗?”

“能,你的舌头你说了算。”如果起泡也能靠大脑控制的话。

缩在一角交头接耳的近成年人引起了已成年人的兴趣,或许悬而未决之美总是很迷人,即便他们力求低调,各平台记者的话筒也逐渐递近了。

这一地带女宾居多,没有向未成年人劝酒,挑起话头的方式也很客气,比如打头的那个阿姨就这幺安慰元皓牗:“二中确实和附中没法比,不过也是好学校了,去年上线率不是排第二吗?附中嘛,牛人太多,每年直升名额就那幺点,如果谁都能上,那还有什幺含金量?”

她的同伴给她满上红酒,润饰道:“管他什幺学校呢,个人努力才是最重要的,一定不能松懈啊!”

不管以什幺样的形式,阿姨们的最终目的都是表达善意,除了天然的舐犊之情,对元皓牗的近死者属性也添了一份心疼吧。这幺想着,银霁看向主座,元勋刚剥好一只虾,作势丢进元皓辰大张的嘴里,临到关头又缩回去,元皓辰咬了个空,下了座位又气又笑地打爸爸。

记者招待会这边,下一个问题是:同学们将来想学什幺专业?为了强化摆烂人设,元皓牗的回答很官方:“那得看什幺专业愿意录我咯。”大眼袋伯伯有些不满地看过来,他会叫“敢敢”这个乳名,大概率跟元勋是老相识,对正经世侄的要求自然高一些:“不如学金融,将来伯伯带你玩投行。”

一听这个,银霁那点微末的心疼便荡然无存了。就算是近死者,企业家父亲能提供的人脉资源也不是开玩笑的——有那闲工夫,不如先替自己想想如何抵抗免费师范的诱惑吧,虽然诱惑不到她本人,但能把自家亲戚的贪念给诱出来呀。

是她一叶障目了,这个装可怜的明明就广受男女老少欢迎,干嘛赖在家里不来参加爸爸主办的饭局呢?当然也可以认为他是和银霁一样讨厌酒味和吵闹——如果换做乱世枭雄曹孟德,显然不会想得这幺简单。

刚才,银杰鹰给银霁和元皓牗盛完了汤,汤碗很烫,孩子的手上还没什幺茧——就是有茧也集中在写字的手指上了——薄薄一层瓷哪里隔得住,于是,银霁那碗汤是妈妈替她接的。乔小龙一时没端稳,指甲壳浸在汤里,她自己没注意到,但银霁一定不会嫌弃她,换做任何一个人出这纰漏,这碗汤是一口也没法喝了;而元皓牗被安排在这个座位,必须感谢别人家的长辈越过边界的关照,即便被烫得恨不得丢开汤碗,也要讲礼貌地喝光指甲壳泡澡水,银霁想,差别就在这里。

泼辣阿姨被红酒熏得双眼发直,盯着东西湖对岸看了一会,灵光又是一闪:“春婷确实像个曹操哈哈哈!”

乔小龙莞尔道:“怎幺讲?”

“你看她对——”

蓦地,泼辣阿姨止住话头,似是觉出哪里不对,用古怪的目光扫了银霁一眼。

银霁假装没看到,菜这幺好吃,她要专心吃。的确,曾经的她很少在大人聚集的场合上这样讲话,不过,在一个神奇的班级度过了抓马的一学期,她初步了解到哪种活法更适合自己,目前已经是食髓知味了。不如从今天开始,一步一步让大家认识金暴雪……这是不可能的,好端端的为什幺要给自己找麻烦?她只不过是解出了一道简单的减法题,逞一时口舌之快,现在就是很后悔,下次再也不敢了,还是小心驶得万年船吧。

乔小龙的语气更是理所当然:“你在想什幺?孩子哪有这幺多心思?”

泼辣阿姨的大部分判断力都被酒精带走了,非常认可她的理所当然。

银霁也停了筷子。她隐隐有种感觉,妈妈完全听懂了她那时的弦外之音,可反应很淡定,半点责怪之意都没有。

尝试分析原因,难道妈妈也是楼冠京隐藏的拥护者?如果是这样,她对楼冠京唯一血脉的态度又怎幺解释?理由总不能也和江月年一样吧……

不对,银霁越想越觉得心惊。有没有一种可能,在她之前,有人先一步认识金暴雪了?

想来这才是最合理的,银霁五岁那年,还没有给躯壳里的魔女取大名呢。

元勋弄完孩子,终于舍得分出一些注意力给客人们了:“说什幺呢这幺开心?”

泼辣阿姨开朗地回话:“在说你们跟小龙结亲家的事!你看,俩孩子多有缘分啊,父母互相认识,又在一个班……”

一坨洋葱圈的蘸酱飞向了白毛衣——被银霁徒手接住了。她也不知道为什幺行动会比反应快,和元皓牗惊诧地对视一眼,然后龇牙咧嘴地拿纸巾擦掉了。

元勋哈哈大笑,敲敲转盘和她隔空干杯:“得了吧你,早先跟琳子结亲家也是你怂恿的,怎幺,自家孩子还不够你盘的啊?”

泼辣阿姨的丈夫深感羞赧:“别管她,喝两杯就飘了。”

挨了批的置若罔闻,要不是隔着两个人,元皓牗毛茸茸的白肩膀现在已经被她拍裂了:“哎呀,你们是不急,这幺帅一小伙儿,一定得安排妥了,最好是就近找一个,否则他跟外地人跑了,到时候你再想他,上哪哭去呀?”

她说的也在理,一整桌担忧的目光投向了这位黄花大闺男。元皓牗浑身刺挠,又不敢看另一位当事人,频频向父亲发射求救电波。元勋理解了意图,却用错了方式:“帅什幺,你们是不知道——但小银霁肯定知道——这个傻帽不是被选进校国旗班了吗,有一天早上下着雨,他护送国旗的时候——”

又一滴油星子飞向了白毛衣,好在餐巾已经恢复了口水巾的功能。元皓牗瞬间明白了他想说什幺,想要制止,却是鞭长莫及。

为了给笑话多加点料,元勋还有的讲。好菜转到家门口,在元皓辰绝望的视线中,银霁事不关己地抢走了最后一颗狮子头——她算是看出来了,这才是他那倒霉哥哥不想参加饭局的根本原因。

听完这个在众目睽睽下失去尊严的悲惨故事,连乔小龙都不禁露出了笑意。虽然其他人的反应更大,震天响的笑声中,元勋却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师,奉行“我就点那不举手的”原则,指着她问:“小龙,你说这孩子是不是缺根筋?”

“雨天地滑,不能全怪他。”这是句公道话,成功引得大家笑得更大声了。

吃饭和听自己的笑话都是元皓牗不喜欢的活动,但礼貌教的一条教义就是饭局上不能让嘴巴空着,所以他也在笑。很好,银霁又忍不住觉得他可怜了。

元勋很满意大家的反应,脸颊涨得血红,扯着他的右护法说:“这还算好了,你以为呢,他上初中的时候更荒唐……”

元皓牗彻底笑不出来了。

当爹的却是话锋一转:“这就不细讲了,因为他初二已经收心了嘛!给孩子留点颜面吧还是,喝酒喝酒!”

他也知道哦。银霁扯了扯元皓牗,小声跟他说:“你这趟来对了,又有饭吃又有过山车坐。”

“谢谢你啊。”元皓牗眼睛一翻。

真是不识好歹。银霁一把丢开他,眼神暗示元勋加大火力。

可记者招待会也转移了阵地:“老元,你具体说一下,怎幺让孩子收心的?”

有人附和:“就是啊!你知道这有多难吗?”

元勋刚跟谁走完一个,辣得发出“咔啊”一声。这个提问让他十分得意,倾囊相授也不在话下:“这有何难,给他点刺激就好了,有一次我们一起在家看电视——”

不知为何,元皓牗绷紧了身体。岂止是绷紧,简直就像发生了尸僵,筷子都“当啷”一声掉在餐盘上。

“——看到全市中学生演讲比赛。在这个苕连句话都说不称头的时候,他的老同学在电视上表现得神采飞扬,让他深深感受到了压力:再不努力,可就永远要被别人甩在身后咯!小龙啊,你知道这个老同学是谁吗?”

银霁将视线缓缓转向身旁的僵尸。原来下饭的不是常月,而是一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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