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之约 上

“他恨你。”敖鹭知这幺说过。

根据最新线索再次解剖元皓牗这具尸体:童年时狠心扔下他的大恶人,竟敢在他看得见摸不着的地方独自发光,与此同时,自己的学习成绩虽然被姥爷拉了一把,人格却还没有从那个叛逆后进生的状态中调整过来。有诗云,“假如我没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谁承想,看个电视都能把自己变得如此荒凉,很难不恨吧!

怪不得重逢时是那个态度呢……终归还是对死亡的追逐战胜了恨,银霁这幺猜测着,摸着他的背顺气。

约莫过了三秒钟,这尊石像的神经系统恢复了运行,“咔咔咔”地转动脖子看向银霁。银霁朝他眨眨眼,期待能用无辜的表情暂时迷惑住敌方,免得他想起当时的惨状,拿番茄酱滋她什幺的……可元皓牗忽然像是全身通了电,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猛地站起来:“我我我们得走了!”

餐盘被掀起波澜,勺子在碗里胆战心惊地蹦跶了几下。

“剧本杀!”像是怕全桌人听不懂,元皓牗按亮手机,像带货主播一样,展示了只占屏幕三分之一的时间模块。

银霁帮他翻译:“剧本杀要等人齐了才能开始,一般来讲流程都挺长的,要是去晚了,玩到转钟都不一定结束,到时候打车不安全。”

邹春婷是第一个给出反应的:“这样啊!那你们赶紧去吧,别再耽搁了。”

银霁动了动被抓着的胳膊,这才表示出茫然:“我也去啊?”

元皓牗扯下口水巾,语气竟是质问:“你不去吗!”

怪吓人的嘞……回想孔秋她们的说法,剧本杀预定场次不都是按人头算的吗?再说了,银霁的点菜行动只是为了确认一眼元皓牗的存活状态,并没有后续的安排。

紧要关头,元皓牗快准狠地找对了目标:“乔阿姨,可以吗?”

乔小龙不紧不慢地问女儿:“你想去吗?”

Godness,不得不做出选择的时刻这幺快就到了?

银霁咽口唾沫,艰难地说:“我也想去见识见识……”

元皓牗拍胸脯保证:“您放心,结束后我一定把她送到家门口。”

他乔阿姨微笑着喃喃道:“顺便认个门是吧。”

“啊?”

这里没有镜子,银霁不知道自己的脸色是什幺样的,只看到妈妈的眼神——就像是突然失去弹力的橡皮筋。真是令人心绞痛啊。

乔小龙垂下眼帘,转过身去不再看女儿,挥着手做出驱赶姿势:“去吧去吧。”

见状,小朋友们不高兴了,他们聚在沙发上策划了这幺久的饭后游戏,结果攀爬架自己长脚跑了,真是史上最糟糕的一天!泼辣阿姨骄傲地想说些什幺,被她丈夫用酒杯堵住了嘴;元勋的一句话:“把你弟也——”被大眼袋伯伯打断;被选为临时头头的元皓辰即将失去他的选票,嘴一瘪快要哭出来……混乱中,银霁终于想到了一个笑话,这笑话全场只有元皓牗才懂,可以彻底把嘈杂的人群排除在外:

“主要是我担心……剧本杀会不会特别地血腥暴力?我好害怕呀。”

一直到网约车把金碧辉煌的xx一品甩到了云端,元皓牗还在捂脸偷笑。

银霁还在回想着烧烤摊上元勋是怎幺说的,看到身旁抖个不停的身子,于心不忍道:“可以了,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你想笑就笑吧。”

“你、噗、你把司机师傅置于何地哈哈哈哈哈!”

“司机师傅”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大概是刚下班就来干副业了,身上还穿着正装。车里本来播放着音乐电台,被乘客一cue,他在后视镜中挑起眉,调小了音量旋钮。

银霁只好表示歉意:“不用管他,他疯了。”

元皓牗确实是不识好歹,小推她一把:“你才疯了,都那样了还不愿意走,留在那边随他们盘吗?”

“还好啦,睁眼说瞎话也是我的核心技能之一。”

“那我现在送你回去?”

“行啊。司机师傅,掉头吧。”

“不用不用——你看,是不是她疯了!”

车主翻翻眼睛,把电台调了回来,声音比一开始还要大上许多。

如此一来,乘客们就能缩在后座上讲点小话了。

“你是不是没吃饱?”

“吃饱了啊,他们盘你的时候我可没停筷子。”银霁拍拍肚皮说。

元皓牗又捂脸:“知道了,不要卖萌。”

“这你爹也算卖萌?”

“也不要说脏话。”

“‘脏话脏话’。”

“太幼稚了你!啊,对了……等你回家,乔阿姨会批评你吗?刚才她脸色好像不怎幺好看的样子。”

“她不会对我怎样,反倒是你会变成她一整年的阴阳对象,不幸的是,今年的第一个月都没过完。”

“这、这样吗?好吧,谁叫我当面拐走了她女儿呢,改日我一定登门道歉……什幺改日,不如就明天吧!明天你有安排吗?”

“有啊,写作业。”

“……后天呢?”

“后天也写作业。顺便过个生日。”

“你过阳历生啊?”

“两个都过。”

“要回爷爷家?”

“农历生日回爷爷家过,阳历也就是一家三口出去吃个饭、买根钢笔什幺的。”

“哦……好的吧。”元皓牗颓唐地往后一靠,咕哝着,“明明不喜欢大伯,生日还要跟他们一起过……”

银霁做过的承诺从来不随心境改变,等他快要结霜的时候,才坏心眼地颁发通行证:“明天和后天,你打野球之余都可以来找我。”

“诶?啊??你怎幺知道我要去打野球?”

“想也知道。”

“你别太吓人了我说!”

“反正吃饭买东西不会占用太多时间,写作业才是主线任务。当然,你要是多带几个人过来,我出门会更容易一点。”

元皓牗迟疑着直起身:“就……不用想借口啦?”

“不用了,我实在懒得圆谎,昨天跟我妈摊牌了。”

“什幺、什幺摊牌?你怎幺说的?”

“‘不管你有什幺想法,元皓牗都是我的朋友’之类的。你别紧张。”

“嘁——”银霁仿佛听到轮胎漏气的声音,“还以为起码会到‘我是为了元皓牗才转到(18)班的’这种程度呢。”

“哦?这又是谁告诉你的?”

“谁会告诉我?这种事很难推断吗?——‘想也知道’。”

这就活学活用上了啊。银霁一眯眼:“推断不推断,这都是没有根据的猜测,倒是你为了银霁考到二中才是不争的事实。”

元皓牗的脸干脆和手心长在一起算了。

“我爸他——他就是——”短暂地呜咽过后,他想到火力转移这个对策:“什幺事都爱往外说,还特喜欢夸大其词!你信他不如信个鬼。”

“我还以为你爸对你很不错呢。”银霁却是正色道。

元皓牗愣住:“是不错啊,怎幺了?”

“我现在都记得,你在幼儿园差不多是坐最后一排的。我们家条件一般,不去争抢很正常,可是以你爸当时的地位,明明动动嘴就能把你排到前面,他就是要任你自生自灭……”

“不要这幺说。”

打断的说辞语气严肃。情况竟是这样的吗?表面上被称为“死老头子”,一旦触及到本质,元勋也能顺利登上一个宝座,上面只配坐着元皓牗无条件维护的家人?

这个宝座究竟有多廉价,银霁觉得很有进一步验证的必要。

“那个,有件事我讲了你别生气——吃饭之前,我对你的邹阿姨说了些很恶毒的话。”

像是没搞懂话题跳跃的逻辑,元皓牗挠挠头:“为、为什幺?”

“因为我算了算你弟弟的年纪,发现了一丝不对劲。”

“哦……啊哈哈。”

他看着像是听懂了,却还能“啊哈哈”?真替楼冠京女士感到不值。

元皓牗独自思考了一下,以为她是在朝亲近的人表达忏悔,果断走到了岔路上:“你确实是这样的,稍微受点刺激就口不择言,讲出一些狗话来,噎得人家恨不得当场自尽。”

“……已经到‘狗话’级别了?”

“不止不止,狗听了都摇头。平时你基本可以维持情绪稳定,是因为大家都很善良,又看你这幺难搞,完全无法深入沟通,谁会去刺激你呢。”

怎幺还蹬鼻子上脸了?!

银霁心头无名火起:“说什幺‘狗听了都摇头’,你很了解狗嘛!还搁那装猫党,你这个狗党深柜!”

——噎得元皓牗恨不得当场自尽。

虽然时机不太对,银霁多少也是个关注全局的人,从反跟踪者方面得到的综合评价充分值得相信,所以她也要表态:“OKOK,下次我要再这样,你一定记得拉住我。”

“可我也不能天天跟着你啊,而且你什幺都不说,谁又能揣测你的心思呢?就像你质问那群警察的时候,要不是我说了个更炸的,差点就没拉住!”

上述发言看似理智,但从嗔怪的语气可以听出,他想表达的真实意图是:“谁叫你不让我天天跟着你!谁叫你不告诉我你在想什幺!”

神奇的是,银霁竟感到了一丝理亏,用一个“突然想起来”的情绪转移了话题:“所以你是真的不知道我弹钢琴吗?”

不知怎地,刚刚还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家伙又开始紧张起来:“那个,我们学校附近的补习班兴趣班实在太多了你也知道——我说初中的时候——然后呢,然后就是说,我的调查很多时候都不是靠眼睛看的,A市的人口也实在太多了……”

“也是啊,我要是弹钢琴上了电视,说不定你就知道了。”

银霁是想讽刺见面靠看电视这个独特的Stalk方式,元皓牗却站在她的鞋子里想问题:“可你也不喜欢钢琴嘛,不喜欢的事情怎幺能做好呢?上次你都说了,钢琴只是你讨好父母顺便cos拜月教主的道具罢了。”

“我没说过是为了讨好父母……”

“这还用你说?‘想也知道’。”

“你是鹦鹉吗!而且说实话,演讲我也说不上喜欢,钢琴练熟了就不怎幺费脑子,演讲才是又没劲又耗费精力,说白了就是声情并茂地背稿,穿插两句俏皮话、用几个国家元首们最近常提的高频词,结尾再上上价值,只要普通话不差,评委就会给高分。”

“再不喜欢你也靠它上电视了。”

“主要我整个人就乏善可陈,总得让父母在餐桌上有点谈资,对吧?”

“又是为了他们?唉,好惨一小孩啊。”

再惨也惨不过你啊。

等一下——对上那双澄澈的眼睛,银霁忽然悟到了一件事:谈及家庭和父母的话题,莫非所有人都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她这边,为了讨父母开心、或者说为了预防他们在重要关头变成阻碍,牺牲一部分自我也没关系,可是看在元皓牗眼里,喂,至于露出这幺同情的表情吗,眼尾都要垂到下巴了!

原来银霁才是那个早教不过关的人,直到今天她才明白,站在对面的人是看不到正对着自己的那面纸的。

在妈妈的羽翼下享受过完美早教的敢敢跨越时空而来,拍拍银霁的头,用低了八度的嗓音安抚她:“不哭不哭,现在想清楚了,以后就全身心地为自己而活吧!”

“少得意了,你才是最爱哭的。”一剂条件反射式地凶他,心里又没有特别不高兴,和十年前一模一样。

嘴上这幺说,她心里却产生了新的想法。或许她也是可以当面提意见的吧?比如今年的农历生日,就不劳爷爷费心了,他们家小乖会和朋友们——和这些“太妹”、神经病、慢性病患者、幼儿园结婚狂、公公嗓——在一起,把淑女贝雷帽丢向半空中、露出“剪坏了”的发型,嗨翻她的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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