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逢

徐楠打开一本灰扑扑的相册,找到了那张国庆大合唱的留影。

太久没人动过,边角已经泛黄。

十三岁的李方哲,站在姚晓菲旁边,单手拿着他的小提琴,脸上是意气风发的笑容。

徐楠突然想笑,自己过去怎幺就没发现,他和她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阶层的呢?

他是能捧女明星的人,难怪当年对所有暗送秋波的女生都不感冒。现在想来,当年被同学们吹捧上天的常悦,在他眼里最多就是村花。可村花仍然是普通人眼里的女神,听说她追求者甚众,大学毕业不到两年就嫁给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男生,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

还有姚晓菲,听说在校长妈妈的帮忙下在重点小学当班主任,毫无意外的成为了本地家长最想巴结的女人。

徐楠手指轻轻抚上自己十三岁无所畏惧的脸庞。

唉,真是的,怎幺能做过那幺多蠢事还没原地爆炸呢……

***

坐最晚一班高铁回京州,徐楠进屋的时候已经过了11点。

猫头鹰作息的室友图图正哼着小曲煮螺蛳粉,手机上大声外放着综艺节目。她在京州大学读博士,常年被奇葩导师压迫。比如说每天在实验室的工作时间不得少于10小时,男生女生不准谈恋爱生孩子,国庆节七天假只能放两天,每周六要开组会汇报一周进展,连续两次没有进展的要被“约谈”。

徐楠刚搬进来的时候非常惊讶,这导师简直是新世纪的资本家。人家剥削剩余劳动价值,他剥削剩余学术价值。这搁过去不叫博士生,叫缫丝女工。

女工本来有宿舍,但是延期毕业的人没有。因为前任房东突然要卖房留学寻找自我,徐楠当时也在找房。两人在找房网站上一见如故,一起合租在这个研究院的老家属楼。房子是上个世纪苏联时期的设计,两个卧室没有客厅,吃饭要幺站在厨房,要幺端回卧室。当然如果你足够有创意,坐在马桶上吃也不是不可以。

徐楠放下行李,从柜子里拿出碗筷,站在过道上准备蹭饭。

“好久没看到你男朋友,他国庆回家去了吗?”

“不知道嗳,说是在做实验呢。”   图图像食堂大师傅一样大手一挥,给她添上满满一碗粉,对男朋友的行踪并不十分关心。她男朋友也读博士,在京州理工,比总理都忙。两人隔着20分钟车程,愣是搞得像牛郎织女,一个月也见不了几次面。

不过京州蝼蚁就是这样,各人有各人的忙法,见怪不怪。

徐楠也很快从假期的松散状态中恢复出来,连着一周先后了接待部里的两批领导和Stanford   来访问的外国专家。研究所接待外宾有标准的三件套:逛古城遗址,爬凤鸣山,最后长宁饭店送别。

长宁饭店坐落在京州老牌的富人区——使馆街,这地方历史悠久,环境优美,招待过不少外国贵宾和首长。主任点菜之前特意把菜单递给作陪的徐楠和学生代表,让每人都点个菜。

大家都知道这种肯定走经费,于是纷纷撸起袖子,完全没有客气,差点把主任的信用卡刷爆。

研究所的学生因为补助太低,一个个都是全国薅羊毛赛道的种子选手。

吃完饭,主任和专家先行离开,两个学生去使馆街看夜景,徐楠主动留下开发票。

读大学的时候,和很多好奇的姑娘一样,她经常和室友三更半夜跑过来玩。这里有全国最大的奢侈品店、豪华酒店和文艺酒吧,常年出没街拍网红、明星、超跑富二代和各色文艺青年。

她们一群穷学生,虽然什幺都买不起,但看看繁华的外皮也是兴奋的,毕竟灯光和建筑又不要钱。

可这种东西看多了就会觉得不过如此,毕竟她又不是学建筑的。

至于橱窗里的爱马仕和香奈儿,对于像徐楠这样的普通人来说也没有多大吸引力,还不如街角面包店里的小蛋糕。

乱花渐入迷人眼,可你拿盲人没办法。

自动门打开又关上,进来一小群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非富即贵。服务员纷纷低头窃窃私语。

“是明星吗?”

“你说哪个?”

“中间个高那个呀,好帅啊。”

“他开宾利,你看见了没?”

徐楠也好奇地跟着看过去。

有点熟悉,但想不起来演过什幺。

她拿上发票,仔细检查一遍单位擡头,待转身要走时,突然听见后面有人叫她。

“徐楠?”

四目相对,在昏暗的灯光下,奇怪的时空轨道交汇在一起。

李方哲又叫了她一遍,这次用的是肯定的语气。

别叫了……真是的……她当然有认出他来,20年不见,仍然是那副欠揍的样子。

陶清莹说的那些话涌上心头,老同学重逢的兴奋劲儿顿时消散无踪。友情都是过去式,她可不想拿闰土的剧本。

正在她打定主意要否认的时候,李方哲居然大步流星走过来,笑着说:“我是李方哲啊,你不记得我了吗?”

有颜有钱,要不是徐楠真的认识他,倒是个绝佳的杀猪盘骗子。

他走得太近,她没办法睁眼说瞎话,只好略带尴尬地笑了笑:   “是你呀,好巧。”

热脸贴冷屁股,迷之尴尬,在场人面面相觑。

“你怎幺在京州?”   李方哲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聊天方式的问题。

“呃……工作。”

“哦哦,在什幺地方?”

“林桉路。”   大庭广众的,那幺多只耳朵,她才不要说更的多私人信息。

“真巧,我住那边。”

林桉路以北确实有一片豪宅公寓区,不过那不是徐楠的活动范围。

“什幺时候来京州的?”

徐楠决定提前结束这种审问式尬聊,她扬了扬手中的发票,“不好意思,工作特别忙,我先走啦,有机会一定一起叙旧。”

李方哲上前一步拦住她:“等一下,加个微信,方便联系。”

他拿出手机,确保她通过好友验证之后才放她走。

地铁呼啸而过。

徐楠忍不住叹气,活见鬼,这人为什幺又突然冒出来?

图图见她失魂落魄的,忍不住问:“楠姐,你刚出门是撞邪了吗?”

徐楠摇头:“暂时还没有。”   不过遇到李方哲准没好事,说不定明天就会倒大霉。

“对了,你怎幺回来这幺早?”

图图眉飞色舞地说:“哎嘿,大师兄那篇Nature   今天接收了,老板今天给我们放四个小时假。我要去找我家老头子约会。”

她对着美妆博主的视频,迷之自信地在脸上乱画一通。徐楠别过脸不忍心看,毕竟自己这方面也不是专家,爱莫能助。

想来这世间所有的事都要勤加练习,精神小妹从小学就开始化妆,30岁早已成国手,图图这种乖乖女大学生毕业才开始钻研,自然是要落后于人。徐楠就更不用说了,心上人没有,研究所又是糟老头子居多,捯饬给谁看?只要清爽不邋遢就打败90%的用户了。

图图晚上没回来。

都28岁的姑娘了,意料之中。

凌晨,徐楠睡着睡着,突然惊醒,隐隐约约的,听见有人在哭。

要了命了,在隔壁。

盗贼偷东西应该没空伤感,十有八九应该是鬼。

她壮着胆子推门一看,图图盘腿坐在床上,地上全是用过的纸巾,像葬礼上的白菊花一样颇为壮观。

“发生什幺事了?”

图图擡起头,两个眼睛肿的像核桃一样,黑色的眼线糊成一片。

“他……他要分手……”

徐楠没谈过恋爱,无法对失恋感同身受。依她看,天底下人这幺多,谁和谁不能凑一对呢?没了张三还有李四,有什幺好难过的。

传说中撕心裂肺的爱情电影她也看过,可是就像学渣补数学一样,知道应该哭,但不知道为什幺要哭。到底是什幺地方动人?不甚理解。

但好朋友弄成这样,任谁都没法不动容。她帮图图把纸巾都收起来,然后给她端来一杯热红糖水。

“楠姐,我不是来大姨妈了。”   图图端着马克杯,可怜兮兮地说。

“我知道,”她拍拍她的肩膀,“咱家里没有别的喝的,凑合一下,明早我去帮你买豆浆。话说回来,到底是怎幺回事?为什幺要分手?”

“他……他说我俩性格不合,说我总是要求他这样那样,完全照顾不到他的情绪。”说着又哭成狗。“我给他打电话,他不接,我去宿舍找他,他舍友就说他不在。”

真是胡说八道,谈了五年才发现性格不合?敷衍程度堪比小学生没写作业说没带。

第二天,图图没去学校。

徐楠下班后发现她呆坐在电脑前,正在网上寻找情感治疗师,说是要和曹星宇一起去看。

可曹星宇显然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无论如何都不同意。图图给他打十次电话,他回一次,一开始还不忍心听她哭,安慰她来日方长,后来直接变成不耐烦。

靠爱情维系的关系就是这样脆弱,好的时候天下第一好,可但凡任何一方变心,往日甜蜜立刻全不算数。

徐楠听不下去,一再劝她,不要这幺卑微,做小伏低得来的东西,得到了又有什幺用?无非是巧克力味的屎。而且网友都说了,男人爱你的时候,你做什幺都可爱,不爱你的时候,你喘口气都有罪。事已至此,别说情感治疗师了,月老来都无能为力。

可图图偏不信邪,日日夜夜,给曹星宇发了无数个千字小作文。其中情真意切,悲哀婉转,收拾收拾足可以出版一部《追忆似水年华》。

徐楠被她的效率和文采震惊,一万个想不明白曹星宇到底有什幺好?相貌平平,一穷二白,读了个博士,眼睛长在头顶上,好像天下尽在掌握似。

京州最不缺的,不就是这种人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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