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放学,一中门口的车果然是许勤的。
许知洲顿了顿,一如既往的和林钦意告别,坐在了后座。
许勤戴着眼镜,就坐在另一边抱着笔记本看文件。
许知洲关上车门,问:“是与舅舅的那场合作?”
许勤看了她一眼,疲倦的摘下眼镜,合上电脑,“嗯,合同条件改了一点,签了另外一份补充协议,有些计划也要变动。”
许知洲是蔡家和许家的女儿,许勤一贯不避着她说这些,也有意让她多知道些具体情况,不想到时候自己退位,许知洲就只剩下那份股权,虽然没什幺问题,但毕竟是打过的基业,拱手把实权让给别人,许勤多少也有些不甘。
正好许知洲也有那个能力。
许家蔡家两家捆绑已久,不是许勤和蔡湘淮离婚就能分开的,正如许知洲的出生一样,是不可分割的纽带。
许知洲猜蔡湘辰借着他们的离婚向许家收了点利益,但总体来说两家的合作仍旧是互利共赢,并不会有其他影响。
她点点头,不再说话,把视线移到了窗外。
天色逐渐昏暗,汽车从路边飞驰而过。
熟悉的景色又有些新的不同,但连变化却都熟悉无比,仿佛在过去的十七年光景中见过无数次相似的场景。
街角蛋糕店拿着相同的蛋糕却不同面孔的人,花店老板熟悉的亲切笑意,递上不同的花束,自己坐过的咖啡厅,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已经换了另外的顾客,许知洲模糊地记忆起那是经常坐在她旁边几桌的年轻情侣。
她不由得淡笑,似乎脸上带着那样的表情,心情也就会变成那样。
行至老宅,许知洲才恍惚间想起来,今天并不是她用来怀旧的时间。
双脚踏踏实实地踩在许家老宅,许知洲想,她今天总算要见到那对和她相连这一半血缘的兄弟了。
那和莫询其实是一样的人,只是比莫询多了一份血缘而已。
她已经要和莫询成为法律上的亲人,也没道理不去原谅那个自己血缘上亲人。
所以,没关系。
一切都没关系,自己最应该做的,只有接受。
陈叔在厨房里忙活,爷爷坐在沙发上看着历史节目,许知洲一进去,许老爷子脸上便露出惊喜的笑,“知洲回来啦。”
许知洲笑起来,叫了一声:“爷爷。”
她还像往常一样笑,许老爷子眼底却不由得溢出疼惜,“回来了就好,去看看你奶奶吧,她还在楼上嚷着给你打毛衣呢。”
这样的眼神许知洲在周围人的眼底见了数不清的次数。
许知洲应声,说:“那我去楼上看看奶奶。”
楼上有许多空房间,许知洲没在主卧找到奶奶,但阳台的躺椅上放着装毛线球与棒针的篮子。许知洲在那里呆了一会儿,想起自己小时候学着许奶奶打毛衣还被潘尚嘲笑过。
那时是抱着好玩的心理去学的技术,后来因为不甘心私底下练了不少时间,稍微有了点样子,忽然又想起其实自己没有必要去学这些,纠结许久,还是打算等自己年纪大了,再像奶奶一样,坐在摇椅上晃一天,织自己的毛衣。
正想着,许奶奶推门走了进来,见到她的身影,脸上同样涌出喜色,“知洲,快过来让奶奶瞧瞧!前段日子的感冒都好了没啊,我看脸都瘦的尖尖的了,今晚陈叔做了你最爱吃的鱼头豆腐,可要多吃点。明天是周末吧?你就像从前一样,就在这里过了周末再回去。”
许奶奶拉着她左看右看,许知洲一时间都没插上话,刚想开口,许奶奶又像是想到什幺似的,“早知道你那幺早来,我刚才就不用专门把衣服放去你房里了,来,跟奶奶去看看给你打的毛衣合不合适,要是哪里不好赶紧让奶奶给你改改,到时你去了学校也好穿。”
她拉着许知洲走到另一个房间,是从前许知洲经常住的那一间。
房间的布置没什幺变化,也很干净,大概是每天有人来打扫过。
许奶奶去衣柜里拿那件刚刚叠好的毛衣,许知洲却在书桌前停住了脚步。
养在桌子上的多肉细心的浇过水,但旁边多出来了一支并不属于她的笔。
许知洲缓缓吐出一口气,接着打开了侧面的抽屉,看见了一支熟悉的表。
今年生日的时候,许勤送给自己的表,静静地躺在第一层的抽屉里。
许知洲看了一会儿,又关上了抽屉。
为了公平而送给儿子同样的生日礼物。
这确实是许勤能够干得出来的事。
但许知洲在那一刻,还是忍不住抱怨,为什幺那个和他素未谋面的兄弟,连生日都要和自己在同一天呢?
那往后他们的生日,难道要一起过吗?还是必须要有一个人放弃自己过生日的权利,只能委屈的陪着对方过?
许知洲不想要做欺负他的恶人,可她其实也很想要过生日。
想要过一个只属于自己的生日。
她不喜欢和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
许奶奶拿出毛衣,门外却又传来陈叔的声音,“老太太,许小姐,可以吃饭了。”
许知洲的手指微微蜷缩起来,缓缓擡眼,站起了身。
既然说可以开饭了,那也就证明该来的人都到了吧?
事到临头,她竟然有些迫不及待,胸口积郁了一点火气,但总要见到那个随便进入别人房间的傻小子本人,许知洲才能确定自己应该如何说服自己心平气和地接受他那或许事出有因的讨厌行径。
她缓缓随着许奶奶走下螺旋状的楼梯,耳朵里隐隐听见餐厅里传来几句许老爷子的问句,许知洲知道自己离自己那位异母兄弟越来越近了。
不管是分享父亲,分享学校,分享生日,分享礼物,甚至他还要私自与她分享房间。
即便是兄弟,也不应当这样得寸进尺。
她已经不觉得作为私生子的他有错,他也不应当觉得自己这个安安分分的许大小姐对他不公吧?怎幺追究也追不到自己头上,为什幺还要做出私自进入别人房间的事呢?是在对标自己,去考虑他应该要回多少补偿吗?
许知洲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步子越来越快,几乎已经抛下了陈叔和许奶奶,她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离餐厅越来越近。
压花玻璃勾勒出明显不属于许爷爷与许勤的身影,他是低伏着的,既是许知洲的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是卑躬屈膝着的,因为并不光明的身份背景,还是因为那些会让他在她面前心虚的行为?
许知洲几步走进了餐厅,目光在变化的视野中精准地定格在那位垂着脑袋看不清神情的异母兄弟身上。
然而视线落下的那一刹那,眼前的画面倒映在那双颤抖的双瞳里,餐厅的场景被大脑投射出应有的景象。
过于敏捷思考的大脑得出了那个许知洲全身动作无法反应出来的结论。
她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只觉得一盆腥臭的狗血从天而降,从头顶浇了下来,让她淋了个透。
连最熟练露出的礼貌笑容,此时也无法动弹。
瞬间就要脱口而出的问题涌到喉头,却被许知洲及时改口,她强行扭过头,看向许勤,语气竟然出奇地生硬而不自然,问:“爸,他叫什幺?”
许勤回答道:
“许颂熙。”
“砰”地一声瓷器碎裂的响声,他的异母兄弟不小心碰倒了餐桌上的碟子,手指压在桌面,却仍旧止不住地颤抖。
声音发涩,低低地对众人回道:“……对不起。”
许知洲想,原来她也有为一个人感到如此厌恶、愤怒、恶心,以至于难以忍受的时候。
她差一点就要忍不住冲出这个家门。